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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昝寧禦門聽政之後, 回到養心殿。一日的“工作”隻算剛剛開工,在靠近軍機處的養心殿裏叫起、引見、批閱奏折、安排軍機處擬旨才是重頭戲。


  不過進東暖閣暫息的時候,看著暖閣裏新換的山茶花, 心情為之一舒。


  李夕月給他端來最新的君山茶,笑道:“嚐嚐看, 這新茶是不是清氣十足?”


  放眼一望, 暖閣的窗戶上蒙了簇新的碧水紗, 茶花選用了“二色紫”和“六角紅”,深沉而絢爛,跳脫在養心殿的明黃色坐褥和石青色靠枕的主配色裏, 頓時把滿滿的春意帶進來了。


  山茶無香, 但一旁水晶玻璃的盤子中擺著香橙和蘋果散發著令人愉悅的水果香氣,比之於之前的梅花倒又是別致的芬芳。


  李夕月說:“西暖閣仍用龍涎,這裏是萬歲爺日常起坐的地方, 奴才覺得還是水果的氣味更舒服點。”


  確實舒服,有這樣一位充滿生活情趣的人打理日常的起居, 叫人頓然覺得無後顧之憂了。


  吃過茶, 用了兩件甜點心,心裏裹著一團蜜似的。


  李夕月適時又勸他:“萬歲爺該叫起了吧?”


  “啊呀, 管得真寬。”他不由帶著一些撒嬌的嗔怪,“大早起來累到現在了, 我想在東暖閣裏多坐會兒。”


  李夕月說:“萬歲爺猜猜西暖閣奴才擺放用的是什麽品種、什麽顏色的山茶花?”


  昝寧雖知道有山茶這種花,日常逛禦花園時也就掃眼一過, 從來沒有仔細觀賞過, 更沒有了解過,根本答不出來。


  李夕月笑道:“猜不出來呀?那親自去看看唄。”


  原來是譎諫。


  昝寧又好氣又好笑,指指她的鼻子, 給她一個“回頭收拾你這個小妖精”的眼神,然後乖乖起身到西暖閣處理政務去了。


  李貴打完簾子之後,回頭給李夕月豎了個大拇指。


  養心殿西暖閣用的是金茶花,插在靛青色景泰藍細腰瓶中,不顯得突兀,又帶著些生機。


  昝寧坐下來,先瀏覽了一下軍機處送來的略節,納蘭氏毆斃金樹生的案子審結,革職永不敘用加賠償恤金三千兩的懲處,算是較重的了;放在一起的是內務府的奏折,對儲秀宮宮人的訊問均指向皇後當年“傳杖”雲雲;再下麵壓著一份來自清流的禦史上奏,頗有心機地將兩件事聯係在一起,最後一串“臣不知是何居心”結束,更是故意引得人浮想聯翩。


  皇帝微微一笑,在內奏事處“叫起”的銀盤裏翻了劉俊德的一塊。


  一旁還有督撫的密奏匣子,在等劉俊德求見的間隙裏,昝寧特特挑出山東巡撫的匣子,打開隻一瀏覽,心裏暗喜:事情果然發作了!禮親王膽氣果然驚人依舊,毫無收斂!


  他把奏折看了第二遍,心裏暢快淋漓無可言述,又慢慢喝著李夕月泡的君山新茶,強迫自己冷靜,強迫自己控製住喜怒情緒,做出淡然的模樣。


  正在調息靜氣中,門外傳來劉俊德報名的聲音:“臣軍機大臣劉俊德。”


  皇帝隻翻了一個人的牌子,這次的叫起就隻有劉俊德一個人。


  這位——禮親王親密信任的手下,與禮親王同仇敵愾多年,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清流台諫均在控中,卻是個隻會說些道德文章的偽君子。


  但雞鳴狗盜尚有所用,遑論一位執掌著國中清流的所謂“名臣”。


  昝寧很客氣,劉俊德進門請安後,指了指一旁的杌子說:“賜座吧。”


  劉俊德在人前是格外守禮的模樣,堅辭道:“臣豈有在皇上麵前落座的道理?還是跪著好。”挪了挪膝蓋,跪在為大臣準備的羊毛氈墊上。


  昝寧揚揚手中的幾本奏章,道:“軍機上送上來的,想必你都看過了吧?”


  劉俊德一瞥眼兒,認得出是大理寺、內務府和禦史台的奏折,點點頭說:“臣知道,也覺得確實可惡了些,後宮妒心,影響前朝,身為朝廷武官,卻為姊妹公報私仇,害人一條性命,實在是過分得很,不過革職永不敘用責處得也蠻重的了。”


  昝寧說:“不錯,這條就準大理寺和吏部的奏議,就這麽處置吧。餘出來一個步軍統領衙門的職位——”


  劉俊德說:“循例補缺的,有幾個人選,請皇上過目。”


  早就準備好了,遞上來一個夾片。


  昝寧看了看,幾個備選的人,大多是禮親王信任的人。他不置可否——因為自己也沒有什麽私人可用的,幹脆不插手,讓太後瞧著好了。


  他把夾片擺到一邊,又問:“山東巡撫搞了件大亂子,你們消息靈通,想必曉得了?”


  山東巡撫是禮親王的人,彼此間早就互通訊息,密奏來得肯定比他們自己的私信要晚。


  劉俊德也不避諱,笑了笑說:“皇上說笑了,這怎麽能叫‘亂子’?撥亂反正,是好事啊。”


  昝寧似笑不笑的:“朕可惶惶呢,這事不出半日就該叫太後知道了。”


  劉俊德哪裏把一個歸政三年的娘們兒放在眼皮子下麵,笑道:“對了,內務府不敢擬議,臣等覺得後宮淩駕前朝,妒心戕害皇嗣,這都是了不得的驚天消息。壓,隻怕壓不住,與其弄得清流側目、百姓紛傳,搞出千秋萬世的笑話來,不如皇上略加薄懲,儆誡後宮。”


  “你是說皇後?”昝寧一挑眉,“這‘薄懲’隻怕震蕩就大了。”


  “皇上不必擔憂。”劉俊德說,“旨意呢,臣等已經擬好了,請皇上過目。”


  昝寧伸手,劉俊德膝行過去,把一份替宗人府擬定的諭旨呈上。


  昝寧先看最後,議定的是停中宮箋表,停皇後鈐印。這是停止皇後受賀的禮數,停止皇後掌管後宮大事的權力,說起來是薄懲,其實已經夠嚴重的,離廢後隻一步之遙。


  再翻看前麵,言辭鑿鑿,重點拿著驪珠肚子裏子虛烏有的“皇嗣”做文章——無本之木,無源之水,隻在宮人的攀咬和清流的臆想中。


  皇帝不說話,翻看了好一陣。劉俊德以為他害怕,勸道:“這件事皇上不拿納蘭氏立威,日後隻怕更無機會。皇上皇後鶼鰈情深,但國法更重,略施薄懲,不過是儆告後宮不要好妒幹政而已。”


  他素來會做道德文章,說得越來越興奮,引經據典大談婦德,又談曆代賢後,捶胸頓足,仿佛當今朝廷的一切不幸,以及未來朝廷有可能的一切不幸,都寄予婦人身上。


  正侃侃而談,突然聽見門外太監一聲有點變調了的高唱:“太後萬安!”


  劉俊德的話語戛然而止,臉也微微變色,嘴裏低聲嘟囔:“這可是養心殿!”


  然而在養心殿垂簾聽政過的太後納蘭氏可不在乎這一點,她徑直進主殿,銳利的雙眸兩下一瞥,見西暖閣的門閉著,便厲喝道:“去開門!”


  李貴戰戰道:“太……太後,皇上這會兒在西暖閣叫起兒!”


  “叫起兒我也得聽聽!不然,背著我斬盡殺絕,要抄我的老家了!!”太後一雙鳳目本就威嚴,此刻眼皮子不斷抽搐,顯得已經怒極。


  她此刻連一國太後的體尊都顧不得了,飛起一腳踹在東暖閣的門上。門並沒有閂,門扇頓時顫了幾顫,裏麵兩個人錯愕回頭。


  昝寧微微一怔,然後起身給太後叩安。


  劉俊德臉色十分難看,就地磕了一個頭,然後看了看西暖閣的門,微微皺起了眉。


  太後環顧四周,“咯咯”笑著說:“怎麽,劉中堂是覺得我不該來?”


  劉俊德沒有客氣,答曰:“嗬嗬,撤簾之後,似是有些不妥了。不過想必太後有急事。”給她一個台階下,也免得自己下不來台。


  太後冷笑道:“不錯,急事,急得我五內俱瘁。”


  她銳利的眼神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劉俊德:“小邱子犯了死罪嗬?我倒不是想幹政,隻是想看看究竟是給他按了怎麽樣的罪過?”


  山東巡撫的密折,向皇帝匯報了他斬殺邱德山的過程,然後堂堂皇皇地告罪於君,卻一副“不得不為”的態度。


  昝寧說:“皇額涅,兒子也是剛剛接到山東的密奏。”


  太後又一聲冷笑:“不能吧?他們先斬後奏,瞞著我這個不再垂簾的老寡婦也就罷了,連你也瞞著?!這是欺君了呢吧?”


  太後有疑心,這很正常,畢竟邱德山不得皇帝待見,而現在朝中黨爭水深火熱,殺太後的臂膀而削弱納蘭氏的勢力,對皇帝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昝寧也不推卸,說:“兒子無需欺騙額涅,奏報是剛剛收到,看了一遍,確實覺得邱德山該殺。雖非兒臣下的旨意,但若換作兒臣下旨,估摸著也是這樣的旨意了。”


  太後給他頂撞得噎住了,好半天才說:“他有什麽了不得的大過?他也是個三品的內監總管,區區二品的巡撫就能隨意處置?!”


  昝寧把奏折捧過去:“那就請皇額涅過目吧。”


  太後有她的關係網,及時了解一些大事小事,但深宮之中和朝堂之上畢竟有差異,她也不能不拿過山東巡撫的奏折,重重一哼之後,還是得親自閱讀。


  不得不說,山東巡撫的一篇文章做得極好,估摸著是府裏延請了手段高妙的刀筆幕僚。邱德山進入山東地界之後的狂妄躍然紙上,雖沒有實質性做出擾民之事,然而“以內監而攜帶婦人,豈不是買良為賤”,“言必稱太後懿旨,豈不是狐假虎威”這兩句,確實讓太後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而斷送邱德山一條性命的,是他一個無心之過:他過德州時下船吃館子,大車上插了一麵龍旗,是自詡為欽差的身份,原也隻為炫耀,倒也沒有滋擾地方。德州知府糾結了很久,一頭派人送信到濟南的巡撫府邸,一頭笑臉相迎“宮裏欽差”,做東請了一頓海參席麵。


  酒席間德州知府馬屁連連,吹捧邱德山是“太後麵前第一紅人”,叫局叫來的紅倌人長得一般,知府又恭維邱德山帶來的妻妾貌美如花。邱德山酒喝多了自己吹牛,笑言“伺候女人另有訣竅”。


  這句話傳到想方設法拿他錯處的山東巡撫耳朵裏,頓時下了王命旗牌,以邱德山“胡言亂語,損後宮清譽”之名,快馬加鞭,命德州知府拿人。


  第二天,邱德山在德州吃扒雞吃得正高興,昨兒個還笑嘻嘻拍馬屁的知府突然變了臉,將他一舉拿下,直接塞進大車送到了濟南。


  濟南動作也極快,用報軍報的八百裏加急,向禮親王要了手劄,確認邱德山並未獲得內務府批條或皇帝諭旨,屬於內監出京,格殺勿論;又屬於胡言背主,損害後宮清譽,死不足惜。頓時判了他斬立決,連喊冤的時間都沒給他,直接要了邱德山的腦袋。


  太後捏著奏折,心裏深恨禮親王專擅,也連帶著惱恨劉俊德、山東巡撫,以及她的養子昝寧。


  但是此刻無話可說,亦知邱德山掉下來的腦袋裝不回去。自己與其鬧得天翻地覆折損了自己的顏麵,不如好好想想該怎麽扼製住越來越囂張的禮親王,鉗製住越來越不聽使喚的昝寧。


  她垂淚道:“若真如此,他也是死有餘辜。”


  把奏折放下,捂著心口說:“我這一年,實在是太不順了!先帝大概在盼著我去伺候他了。”


  這話負氣,皇帝和軍機大臣也唯有叩首請皇太後消氣的份兒。


  太後回到慈寧宮,無意間喚了一聲“小邱子”,半日沒有人敢說話。


  她自己明白過來,垂淚苦笑道:“這些年,還是習慣於他。”


  又說:“唉,叫皇後來伺候吧,我這把老骨頭,隻怕真是支撐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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