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一連串對納蘭氏的打擊, 第一個挺不住的居然是禮親王的福晉。陽春三月最好的時光裏,纏綿病榻的納蘭福晉在憂憤中一命嗚呼。禮王府雲板敲響,隨即全家換了素服, 哀哭聲震天響。
同樣憂憤不已的太後在宮內也病倒了。
要守孝道的皇帝親自過問太醫院的湯藥方劑,下朝後就親自到慈寧宮問疾。
他原以為太後必然是恨到不願意見他, 沒想到邱德山很快出門, 恭恭敬敬說:“萬歲爺來了?老佛爺正盼著您呢!”
昝寧不動聲色“哦”了一聲, 隨口般問邱德山:“看禦醫的方子,以補中疏氣為主,太後是肝氣又犯了麽?”
邱德山長長太息:“可不是!本來還掙紮著要親臨祭奠福晉呢, 硬給大家夥兒勸下來了。她老人家淚汪汪的, 說親姊妹一場,未能見一見最後一麵,又擔心男人家辦事不穩妥, 急得什麽似的!這會子也就是萬歲爺是老佛爺的慰藉了。您快請吧。”
昝寧略加快步子,提著袍襟進了太後的內宮。
皇後抹著眼淚陪侍在一邊, 其他嬪妃則一概不在。
太後則半躺在床上, 見皇帝進來行禮,懨懨無力地說:“皇帝來了?”
昝寧知道今日她特特在這裏等, 又是這樣的場麵和做派,自己需得十二分當心才行。所以陪著小心, 禮數上一步都不敢疏忽怠慢,請過安後, 長跪在皇太後榻前, 仔細打量她的氣色,說:“皇額涅放寬心,禦醫說並沒有大妨礙, 您好好休養,很快就沒事了。”
太後有氣無力的:“唉,我畢竟也是奔五十的人了。原指望著今年下半年好好過一個整壽,如今這局麵,還不知道撐不撐的到那個時候!”
“皇額涅這話,兒子不認,這是您多心。”
皇後則在一旁抹眼淚替著解釋:“太後身子骨不好,也是心情欠佳的緣故。禮王福晉過世,真是太叫人震驚了。而且——”
太後頓時打斷道:“皇後!我這年歲了,沒什麽好怨天尤人的。”
瞬間的淩厲閃過,她的眼皮子就低垂下來,蓋住了光芒,亦蓋住了對皇後的恨鐵不成鋼。
皇後心裏比她還急,而且沉不住氣,被厲聲一喝,清醒了一些——自己沒有金剛鑽,不能在裏頭瞎攪和,還是得聽自己這位處政多年的姑母的,於是低下聲音:“是。妾也是急了。”
“生死有命。”太後又緩了氣息,仍然顯得有氣無力,抬眸看皇帝,“這段日子真是多事之秋。你皇伯母那裏,你打算怎麽處置?”
“兒子當親臨祭奠。”
“不。”太後搖搖頭,“畢竟是女眷,沒有你親臨的道理。皇後也不能去,我又這個身子骨。小邱子和李貴代你我跑一趟吧,後頭女眷我也打算派個宮女幫著打理打理。”
交代完第一件事,接下來是第二件:“我聽說禦史台對驪珠哥哥的死有不少難聽的瞎話傳出來。大理寺審的結果也不大好。你打算怎麽辦?”
“待兵丁苛虐,兒子亦無話可說。”昝寧閃了皇後一眼,“大理寺還在問訊中。”
“你還為驪珠的事記恨皇後麽?”太後陡然來了這麽一句。
昝寧頓時抬頭,毫無畏懼地直視太後的眼睛:“這是護軍營的事,怎麽扯到驪珠身上?!”
太後倒給他看得一怔,隨後才說:“皇帝派人致送賻儀,這樣底層的護軍,也是少見的。”
然而又不得不溫語撫慰:“你是個念舊的人,這也沒錯。我也叫小邱子送一千兩銀子去——老兩口沒了閨女,又沒了兒子,想想是人間慘禍。我便尋思自己當年喪子,痛徹心扉,多少年想到了都緩不過來。”
這是她真正的心疼之事,不由揩抹著眼睛,鼻頭也變得紅紅的。
昝寧也不得不收起他一瞬間的厲然神色,重新低頭道:“太後節哀!皇兄在地下,也不願太後如此傷懷。”
太後顫巍巍伸手撫摸昝寧的鬢角:“昝寧,這些年,我把你當他,一腔子心意都是希望你好,希望你成就一代明君。”
“是。皇額涅的栽培,兒子銘記在心。”
太後看了皇後一眼,終於說了今日第三層,也是最後一層意思:“內務府的消息也不大好,儲秀宮那幫子人沒有肩胛,怕擔當年的事責,推卸的話說得難聽。而你知道,帝後和睦,是給萬民的榜樣,若為當年的事落了清議的巢窠,叫這些所謂的清流牽著鼻子走,隻怕又要落入曆代黨爭的局麵裏。我這不是為了自家侄女,而是為了朝廷大局,你得罷一罷手。”
言雖懇懇,惜乎與昝寧心裏所想相左。
他不答這條,隻說:“兒子隻看內務府審出來的結果罷了。”
“那個白荼,沒有什麽大過,放她出來吧。”太後終於道,隱隱是交換的意思,“儲秀宮的人,聽說都挨了打,屈打成招也不成話的,也放出來吧。”
昝寧垂眸說:“放什麽人?倒搞得跟故意枉法似的。兒子覺得,還是該怎麽處置怎麽處置吧。”
太後好一會兒沒有做聲,最後擺擺手說:“你忙,你就先去吧。我這會兒有些困上來了,想眯一會兒。”
等皇帝告退了,太後閉著眼睛好一會兒,似乎真的要“眯一會兒”。
皇後不敢打擾,然而心裏著急萬分,跪在床邊,不由就吸溜起鼻子。
太後的眼睛驀然睜開,厲聲說:“你就這點出息!這樣的事說大不算大,你又不是妃妾之流,他還能休了你不成?名聲這東西,看開了也不過如此!別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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昝寧回到養心殿,在安靜的西暖閣裏一個人關著門沉思。
西暖閣的梅花仍然開得很好,金磚地麵黑油烏亮,少少的幾片梅花瓣兒被風一吹,幽靜地飄落下來。
他梳理著思路,警告著自己,廢後不是他的第一目標,他不該為這件事露出半分猴急相。他的目標是首先拔除禮親王,順帶削弱納蘭氏。而這次兩家一鬥,特別是原本在中間調和的禮親王福晉過世,簡直是天賜的機會。
作為皇帝,他必須目光長遠,不能囿於和李夕月的情情愛愛裏,要廢後,要給她最好的名分,絕不是現在就能給的。
想定了,他親自到門邊揭簾子,對外頭喊:“李貴。”
李貴離得不遠,立刻就過來了:“萬歲爺什麽吩咐?”
“你和李夕月一道進來。”他丟下簡單的一句,又回到閣子裏。
少頃,李夕月跟在李貴的後麵進了門,手裏還端著茶盤,甜甜笑著說:“萬歲爺回來都小半個時辰了,奴才看您一直沒有喝水。春天風大天燥,還是得多喝點水。”
昝寧感激地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收攝心神,提醒自己可不能沉醉在溫柔鄉裏出不來——這會子沉醉溫柔鄉,是害人害己。
於是,他放下茶杯,對兩個人說:“禮親王福晉去世,禮邸隻肯請了二十來天的假,而且聽說軍機處一群人時不時去他府上喝茶喝酒的,想必是不肯放權的一個人。太後呢,防著我,不讓我親臨祭奠,她那裏派邱德山和一個宮女去照拂,我這裏自然也要派人過去。”
他把自己的意思說了:“太後歸政已經三年了,雖然納蘭氏尾大不掉,但比之於禮邸的跋扈專擅,其實還是好很多。所以,趁這個機會還是先對付禮邸要緊。這次祭奠是個關鍵,李貴在前廳,夕月在後室,都得擔著一點‘知客’的意思,協助著喪儀,撫慰著‘苫塊昏迷’的福晉家眷。”
最後看看李夕月,笑歎道:“以往護著你太多,鍛煉你太少,到底不如白荼讓我放心。不過趕鴨子上架也得趕,你好好琢磨琢磨,到了禮親王的後宅,見那些形形色色的婦人,你該說什麽、做什麽,一點行差踏錯都不能有。”
李夕月擔心但也激動,咬著嘴唇說:“是,奴才一定好好琢磨。”
吩咐了幾句,李貴借故先退下了,昝寧知道這老甲魚的意思,上前擁著李夕月說:“怕不怕?”
“有點兒。”李夕月說,“如果我這趟差使辦得好,萬歲爺是不是就有辦法救白荼姑姑出慎刑司了?”
昝寧說:“她在那兒好得很。”
“我才不信呢。”李夕月低聲說,“想想‘慎刑司’三個字我都瘮的慌,怎麽可能還很好?萬歲爺不用說瞎話撫慰我,我隻求姑姑在那兒不受苦,我心裏也少些對她的愧疚。”
她瞥眼看插瓶的梅花,歎口氣說:“早上才把地上的梅花瓣兒清理幹淨的,現在倒又落了一地。花兒還是自在地長在樹上長久些。”
昝寧擰擰她的下巴:“梅花能開多久?即便在樹上,也有碾落成泥的時候。但是能結梅實,才是它的價值。這次,好好會會吳唐的女兒,看看她張狂到什麽程度——接下來收拾禮親王,要靠太後的手。而吳側福晉就是壓垮她對禮邸最後一絲情意的稻草!”
李夕月沒聽明白,眨巴眨巴眼睛,問:“為什麽?”
“你想想男人什麽性子?”他攬著她,突然一旋身,把她整個腿抬起抱起身,笑得賊賊的。
李夕月本能地把他脖子一摟,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的意思,紅著臉說:“開玩笑呢吧?這可是西暖閣。”
“沒什麽地方不可以。”他回複,“男人從政,想讓天下都聽自己的;也想讓女人聽自己的。”
西暖閣最裏麵的梢間,是皇帝找大臣談最隱秘的事情的地方。他打橫抱著她穿過門進去,窄小的隔間裏就一張條炕,連窗戶都沒有,白天點著燈,再借雕花門扇透過來的次間裏的光。
男人俯身下來,氣息噴在李夕月耳邊:“不許說‘不’。越說‘不’,我越克製不住。”
李夕月陪著笑:“不是,萬歲爺,大白天的……”
“吹了燈,什麽白天晚上的!你看這裏,燈燭可以照不到。”他“撲”地吹熄了裏頭的兩盞燈。
這下,隻餘了槅扇門透出的光線,一道一道朦朧的光,在李夕月碧色的袍子上顯出一道一道的條紋。
昝寧尋了她的唇瓣,輕輕地吮了吮。
李夕月半邊身子躺在條炕上,條炕的寬度不夠,腿隻能被他挽著。
她緊張地思考著:“萬歲爺剛剛的那個問題,我有一點點思路……”
“什麽問題?”他一臉懵,仿佛已經忘記了自己先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