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天已經暗了下來, 李貴跟著皇帝一路向外跑,嘴裏不停地說:“萬歲爺,不能耽誤太久哈, 宮門下鑰後,一層層輾轉登記再開門, 實在是麻煩, 而且落人的眼……”
昝寧回身, 拿那柄短火銃指著他的腦袋。
李貴瞬間閉嘴,眨巴著眼睛看那黑洞洞的槍口。
昝寧不由孩子氣地一笑:“放心吧,沒裝子藥, 就是根鐵棒。”放下槍, 滿滿的得意。
李貴被他耍了一下,好氣也好笑,隻能再繼續小跑著跟上他那行走如飛的大長腿。
日精門的布庫房已經沒剩幾個人, 看門的小太監正在自己推牌九,乍一見皇帝進門, 還以為看錯了, 眨巴了半天眼睛,突然喊了一聲“我的媽”, 撲通跪在了地上。
昝寧見這個活寶,倒笑了一聲, 問:“陪朕打布庫的戈什哈們都回去了?亦武還住著呢?”
小太監磕著頭“嘣咚嘣咚”的,嘴裏答道:“回稟萬歲爺, 陪萬歲爺布庫的各位小爺都下值了。亦武還住著呢, 就在後頭屋子裏。”
“他這陣子好些了?”
“好多了,已經能下來走動了。”小太監答話,“奴才去傳話, 讓他來跪迎萬歲爺。”
“我都到這兒了,不需要誰‘迎’。”昝寧說,想了想又道,“你繼續推你的牌——不賭博,宮裏不會懲處你。不過你把嘴管緊點,外話不內傳,內話不外傳。”
“是!奴才遵旨。”小太監鬆口氣,就地又磕了個頭,便見皇帝帶著禦前大總管,施施然進了內門。
亦武確實是閑不住的人,天天在宮裏養傷,隻覺得自己無聊得都要發黴了。晚上安靜,他一個人坐在桌前研究火炮的構造圖,寫寫畫畫,已經費了一桌子的紙了。
昝寧獨自走進去,在後麵凝注了一會兒,才說:“這不是西洋的‘佛郎機’麽?”
這神不知鬼不覺、突然在人背後發話,簡直把亦武嚇得要跳起來。
他一扭頭,苦笑了一下,扶著桌子竭力地起身,又竭力地往下跪。
昝寧伸手扶了他一把:“你還在傷中呢,不必多禮了。”
又好奇地問:“這佛郎機大炮,現在亦在各地炮台沿用呢。”
亦武點點頭說:“是的。這次剿撚匪,最後轟寨子,就是用的佛郎機,三炮連擊,賊人頓時無還手之力了。奴才在研究,為什麽這個炮連發後熱到那個程度,還是不容易炸膛。”
昝寧也頗感興趣,便和亦武聊了一會兒,亦武雖憨,到自己喜歡的事情上說得是眉飛色舞,聽得皇帝也隻有點頭的份兒。
他最後倒是不好意思了,撓撓頭說:“奴才真是話多,耽誤了萬歲爺的事兒吧?”
昝寧搖搖頭:“朕沒什麽事,就是突然想來看看你休養得怎麽樣了。”
亦武那個感動啊!幾乎是淚水盈著眶:“奴才身子骨好多了,現在不用力動彈,就和常人無異。真真皇上這厚恩,奴才萬死也難報答了!”
昝寧歎口氣說:“朕造的孽,還叫你記恩呢。不過朕也確實欣賞你這樣的實誠小夥子,想必禮親王那裏也一向重用你吧?”
亦武嚅囁了一下,憨實笑道:“奴才在禮親王邸裏,就是個出行和看門的戈什哈,禮親王估摸著連奴才的名兒都叫不出來。”
“不過,在禮邸當差,大樹底下好乘涼,容易出人頭地。”
亦武心裏突然怦然一動:禮親王連他的名字都還叫不出來,皇帝卻已經幾回和他親切交談,關注備至了!
他不由看了昝寧一眼。
昝寧說:“你有什麽想說的,說罷。”
如果是要夕月,他打算跟這實誠小夥明說了:他還是早點另外找一個吧。
但亦武並沒有在此刻想著兒女情長,而是對他表忠心:“皇上,奴才雖分在禮親王邸中做戈什哈,但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奴才自然首先是皇上的臣子。”
能得皇帝青睞,當然強過得禮親王青睞——亦武沒到過高位,不大懂朝中的暗流湧動。
昝寧倒詫異了一下,仔細打量亦武的神色後方道:“禮邸是鐵帽子王、輔政大臣。”
亦武說:“是的,但是他……嗐,奴才不說禮親王罷,反正奴才的一些朋友說,朝廷這些年來暮氣沉沉,倒是皇上少年英達,頗有幾分聖祖皇帝的風範。”
昝寧突然心頭一酸,覺得自己牽絆太多,知音太少。
他說:“朕盼著有一天,能望聖祖爺項背。”突然想起了什麽,丟下句:“你等等。”
亦武等他回來時,見皇帝手中拿著一把簇新的火銃,眼睛頓時一亮。
“這東西怎麽樣?”昝寧把火銃遞過去。
亦武已經顧不得禮儀,接過來就再三撫摸,嘖嘖讚歎著:“這樣的好東西!太精致了!這轉輪銃子是最新製的!可以連發六彈!”
“賞你的。”皇帝說。
亦武先還愛不釋手,一聽這話頓時愣住了,結結巴巴地說:“皇……皇上說……什麽?”
他這傻樣兒讓昝寧不由笑了:“朕說,這是賞你的。”
“奴才何德何能受萬歲爺這麽貴重的賞賜!”亦武一張紫棠臉似哭又似笑,嘴上不敢要,雙手緊緊握著火銃的雕花木柄不舍得放開。
昝寧說:“你既有赤膽忠心,朕自然不會負你。”
他很好奇,李夕月和西洋火銃如果擺在一起讓亦武選,他會選哪樣?
說不定是選火銃……
亦武看火銃那眼神,像是看真愛一般。
昝寧突然感覺放心下來,笑容也不再繃著了,鬆弛地說:“寶劍贈英雄,這好東西要給懂得它的人去用。人亦是匹配的。”
當然,他說的是李夕月,李夕月和他昝寧匹配,和他亦武其實不匹配。
但在亦武聽來,這意思應該是:皇帝待他有知遇之恩,又有知己之誼,他唯隻地位無法匹配伺候皇帝罷了——但那顆忠心,確實已經交付了這位下頭人稱頌一片的君王。
他激動得臉色發紅,連被昝寧揍得骨折這件事都徹底忘了,想表忠心話都說不囫圇,而是又開始結巴了。
李貴適時說:“萬歲爺,宮裏要下鑰了呀。”
昝寧點點頭起身:“不錯,朕不能久留了。你慢慢賞玩這把火銃吧,它歸你了。”
他以前能用美味的點心和精致的首飾砸“暈”了李夕月,現在就能用男人喜好的火器來砸“暈”這位呆亦武。
他挺有信心的。
沒兩天,就傳了不少消息來了:
驪珠的哥哥傷重不治,嗚呼哀哉了。
金家就這一個兒子,女兒折在了宮裏,兒子又近乎因為同一件事被弄死了。金家老夫妻倆也不想活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頓時鬧將起來。
清議早就給禮親王把持了的,頓時議論紛紛,說納蘭家太沒有王法了!
內務府的榮聿這陣子挺忙的:
皇後的親哥打傷了驪珠的親哥,刑部不敢審,又不敢得罪喊著“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禮親王,幹脆推到了大理寺,大理寺把事情往大裏扯,盤三盤四地扯到了儲秀宮裏的首領太監身上,頓時又成了內務府的事。
太後怕皇後吃虧,到皇帝那裏敲山震虎,逮問了一個私藏皇帝禦用紙張的宮女。
榮聿簡直要笑噴了:太後是年紀大了老背晦了麽?人又沒偷奏折,又沒被捉。奸。在床,即便是偷竊一張書畫用的箋紙,也不過挨頓打趕出去的小罪名。拿這嚇唬皇帝呢?
榮聿把內務府懲處的意見寫成了文書,在叫起兒的時候單獨給昝寧看,奏報說:“這是微末的小過失了,慎刑司下頭司官問了話,得了口供,按例呢判責打一頓,皇上要留她,仍複入宮當差也可,不留了,她年歲也差不多了,就放出宮吧。”
昝寧把眼兒覷著榮聿,來了沒頭沒尾的一句:“她阿瑪現在在戶部當差呢。”
榮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宮裏宮女是上三旗包衣人家的女兒,父親在朝為官,女兒在宮裏服役是常見的情況。於是他小心問:“她阿瑪是不是職位挺高呢?”
“還行吧。”昝寧說,“不過說出去總歸是個官家小姐,別顯得宮裏不容人。”
榮聿越發摸不著頭腦:若是個官家小姐,沒事兒偷一張箋紙幹什麽?
但想了想又有些明白,低聲說:“啊,是不是和這次納蘭氏的案子有些關聯?”
昝寧微微一笑:“驪珠進宮比她還晚些,不過都是聖母皇太後宮裏的。太後的意思,你總歸明白,朕的意思呢,你再琢磨琢磨?”
榮聿是個聰明人,笑道:“奴才明白了。慎刑司條件雖不如宮裏,也還能住下,讓她稍安勿躁,等皇後宮裏那群人開始受審。”
昝寧點點頭:“別委屈了她。事情過了,朕還有厚賞和賜婚呢。”
“省得。”榮聿笑著說,“那奴才再匯報一下金氏的案子?人命關天,這下子是可以往大裏鬧了!”
昝寧點點頭:“朕也有意思要擺出來。”他看了看窗外,眼前恍惚是驪珠笑得很美的臉,又恍惚是她從井裏撈起來時不忍卒看的慘狀。
他深深歎了口氣:“以朕的名義,給金家送賻儀。”
“這……”
這是有些過當的恩典了,畢竟,驪珠至死都沒有名分,而金氏父子,除了驪珠得寵時有過短暫的輝煌外,起起落落到最後也不過是最低微的護軍而已。
昝寧說:“就是要過當點。朕的懷思愈重,愈叫‘他們’難受!”繃緊的下頜線露出一點的怨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