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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8章

  板子、矮凳很快抬了過來, 一色紅黑漆,瞧著瘮人。


  李夕月在人群裏奓著膽子抬頭看那刑具:又寬又厚的竹板,拄在地上幾乎有一人高, 無法想象它落在嬌弱女孩子的身上,會造成怎樣可怖的傷!她嚇得額角汗涔涔地出, 想過去保護白荼, 實際上雙腿被凍住了一樣, 恐懼攫住了人的魂靈,讓人本能地動彈不得。


  昝寧突然揚聲道:“慢著!”


  太後見皇帝敢違抗她的命令,那雙眼頓時眯起來, 也不說話, 直直地盯過去,等他的下一句,也是等他的破綻。


  昝寧撩起常服袍的下擺, 跪地對太後說:“皇額涅,白荼不是那樣的人。”


  “那她是怎麽樣的人?”太後“咯咯”笑起來, “莫非也是驪珠那一類貨色?惑君誘主, 希冀著以身上位?宮裏一而再、再而三地出這樣的事,隻怕新進的小宮女都懷揣著這樣的美夢, 以為攀上了龍床就是一條上進的捷徑了?即便像驪珠那樣犯了幹政的大過失,將來也必能翻案?嗬嗬, 如此這般下去,隻怕這宮裏上上下下就要反了!”


  這話說得昝寧漲紅了臉, 而李夕月臉色煞白。


  白荼道:“太後, 奴才今天沒有伺候好,您該打該罰,奴才認賬。但‘攀龍床’雲雲, 奴才不僅沒有做過,也沒那個心,這條罪狀,奴才決不能認下!其餘的,任打任罰,奴才絕無怨言!”不卑不亢說完,恭恭敬敬磕了個頭。


  太後凝神聽了一會兒,薄唇一抿,像是冷笑,又像是對她這樣微末宮人的不屑一顧。


  她扭頭說:“聽聽,果然是厲害角色,一套一套的。”


  而後轉頭對白荼笑著說:“我早聽說了,你是養心殿負責東暖閣的大宮女,曾經和驪珠一樣也是先頭聖母皇太後的宮女,其他尚不知,但知你在養心殿作威作福是少不了的。你今日隻管嘴硬,看來我若不給你個實例,你也不會服氣。”


  她愈是在這樣決斷之時,愈是冷靜而強硬,扭臉說:“搜她的屋子!讓她心服口服!”


  太後宮裏幾個老嬤嬤和太監、宮女,如狼似虎地衝到宮女住的圍房那片兒去了。


  白荼不言聲,甩開一旁準備執拿她的太後宮太監,厲聲道:“既搜我的屋子,自然我得在旁邊,否則,任由人栽贓?!”


  這是正理,沒人好攔著。


  於是不僅白荼,皇帝也起身,看了太後一眼,說:“這是朕的養心殿。”


  太後眼瞼抽搐,卻也不好阻攔他,冷笑一聲撇開視線。


  昝寧跟著過去,李貴、李夕月等其他人也一道過去。


  眾目睽睽之下,太後宮裏的人開始翻找。白荼在他們麵前昂然地站著。


  少頃,有個嬤嬤拿著一個針線簸籮過來問:“請問,這繡著白鷺的書套,是你做的麽?”


  書套用的是鬆石綠色,白鷺和青蓮剛做了個雛形,是白荼最新的作品,可想而知是給徐鶴章的。


  白荼點了點頭。


  “跪下答話。”那嬤嬤厲聲道。


  白荼冷笑:“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咧!太後問罪的時候,我自然會跪。”


  那嬤嬤也是一聲冷笑,是對她這不見棺材不掉淚、冥頑不靈的脾性表示“你吃苦的時候在後頭呢!”


  他們繼續翻找,一會兒又從一個妝匣中翻出一張鵝黃色的春庭月彩箋,為首那個頓時眼前一亮,對旁邊一個說:“我不識字,你念念。”


  那個念道:

  “雪滿深玉墀,薄暮正空濛。


  煙霞猶舒卷,暖芳出金攏。


  巫山如可期,笑靨何融融。


  憮然因相思,宮牆寂寂紅。”


  然後“嘖嘖”兩聲,揚揚箋紙問:“誰的呀?”


  李夕月渾身都抖起來,然後看見昝寧飄過來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她有欣慰,也有安慰;略略安心,但也害怕,急速地動著腦子想著一會兒被拉出來問話該怎麽答。


  這時,聽見白荼說:“我的!”


  “誰寫給你的?”句句進逼,寸毫不讓。


  白荼踏上半步:“咦,你是看不到落款麽?”


  伸手像是要指一指。


  這個假動作居然瞞天過海,那嬤嬤邊在繁複的印花裏尋著落款,邊等她交代,卻不料白荼趁她鬆懈,一下子搶過箋紙,“嚓嚓”撕成幾爿,又全數塞進了自己的嘴裏。


  幾個嬤嬤到她嘴裏摳,漚濕的幾片殘紙即便摳出來也已經糊成一團,她們的手指反倒被咬了幾個牙印,甩著手恨恨道:“打長眼睛起就沒見過這麽潑悍的宮女!”


  罪狀也算是夠了。


  很快大家又到了太後麵前,踢著白荼的膝彎迫她跪下,搶著匯報:“太後,這丫頭太不成話了!潑悍得前所未見!”


  然後加油添醋地展示並講她針線簸籮裏的書套:“一看就是爺們兒用的東西,鬆石綠、繡的是白鷺,不是女孩子的喜鵲、綬帶鳥的花樣!”


  又講她嚼爛的那張花箋:“一看就是進上的鵝黃箋,而且寫的一看就是情詩,什麽‘相思’‘巫山’,誨淫之物,頗不要臉!”


  太後皺著眉:“是誰的字跡?”


  那嬤嬤不認得皇帝的字,東西又嚼得爛糊糊的不能叫太後惡心到了,隻有反過來問白荼:“誰的字?”


  白荼說:“奴才自己寫著玩的。”


  “鵝黃箋是哪兒來的呢?”


  白荼猶豫了片刻,說:“奴才伺候東暖閣的時候,偷的。”


  太後不由一笑:“好孩子,若是皇帝寫給你的,也不要緊。我讓他給你位分。”


  白荼目中含淚,一別頭說:“萬歲爺怎麽會寫這種東西給奴才?確實是奴才偷的。”


  “好孩子,偷竊禦用的東西,少說也是八十杖!你不用為他瞞著。”太後側著頭,笑得仁慈、憐惜。


  白荼右手死死地捏著左手腕,垂著頭,緩緩垂淚,但咬定了:“奴才犯過,求太後饒恕。”


  太後直起身子,淡淡地吩咐左右:“這罪過可有些重了。本來想著就在這裏教訓一頓板子就算了,這麽看,這孩子犯的過失已經不是這麽簡單了,還是發內務府好好審理吧。審結的文書,先交我這裏來過目。”


  側目看著昝寧:“皇帝,後宮裏的事,我幫你掌掌眼,可好?”


  昝寧咬著牙不做聲,半晌道:“不怪她,是我賜給她的。”


  太後冷笑一聲:“你們倆的話,前後矛盾,還是審了再說吧。”


  想了想又道:“先選個嬤嬤給她驗一驗身子,若已經是皇帝的人了,就該恭喜她;若還有了皇嗣,更是該恭喜皇帝了!”


  眼風一使,一個嬤嬤拽著白荼的胳膊:“進屋吧,看你有沒有這樣的福氣。”


  羊入虎口,所謂的“恭喜”,隻怕會是更悄無聲息的暴風雨。


  好在驗身出來,那嬤嬤搖了搖頭,表示白荼還是謹嚴的處子。


  太後鬆弛一笑:“發內務府吧。皇帝要是缺人,我那裏給你補上。”起身準備離開。


  扭頭見昝寧神色陰沉,又冷笑道:“怎麽的,不願意?”


  “我這裏不缺人。”昝寧牙縫裏擠出聲音,“宮人小過,不當重責!”


  “千裏之堤,毀於蟻穴!”太後向著門口而去,最後回顧道,“你不懂的事,我替你料理!”


  太後勝利地殺雞儆猴。養心殿一眾則愁雲慘淡。


  慈寧宮一行人的影子都看不見的時候,昝寧指了指垂著簾子的西暖閣:“收拾……收拾。”


  李夕月一個箭步先進去。


  西暖閣還沒有擺上她精心準備的梅花,所以依然精致、威嚴、金燦燦、明晃晃,卻冰冷得一點不能給人舒心感。


  黑沉沉的金磚地麵上濺落著明黃色碎瓷,嫩綠色的茶葉和茶湯在地上蜿蜒,倒映著藻井層層密密的花樣。


  李夕月忍著鼻酸,跪在金磚地上,用墩布裹住一團碎瓷,再抖落在空盤裏,然後是下一片狼藉……


  她聽見身後輕輕的腳步聲,不知怎麽的有點遷怒他。於是不言聲、不理睬,更加賣力地幹活。


  昝寧蹲在她身後,看著她用力擦地時顫動的腰、聳動的肩。


  “夕月。”他沉沉說,“能不能轉過來和我說說話?”


  李夕月突然之間就淚雨如傾。


  她扭過頭,跪在地麵上,問他:“你為什麽不保護白荼?你要硬為她說話,太後難道和你撕破臉?!”


  昝寧歎口氣,上來抱她。


  李夕月用力一掙,繼續說:“姑姑馬上都可以出宮了!可以嫁給她喜歡的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


  “可現在呢?!”


  “夕月,我不能。”


  李夕月不敢放聲控訴,低低地罵他:“你就是懦弱,你就是不敢保護她!她卻為我站出來,那張詩箋……”


  昝寧一把捂住她的嘴:“夕月,管好你的嘴!”


  她用力地掙:“我不想管!”


  “想想她是為了誰?!”


  李夕月哭得渾身顫抖,抬起紅腫的眼直視著他:“犧牲她,你不虧心嗎?!”


  昝寧也直視著她:“我不虧心。”


  說得一字一頓:“千裏之堤,毀於蟻穴。太後並不知道,這話,應該用在她身上。何況……”


  他沒說完,李夕月已經聽不進去了。她起身說:“萬歲爺,奴才失儀了,奴才要回屋子去。”她的嘴唇哆嗦著,話說不囫圇,但努力在說。


  昝寧閉上嘴,沉沉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說:“夕月,不叫你知道很多事,是不希望你牽扯進來。不過,這會兒你心裏難過,我理解你。你去好好睡一覺。你的屋子,別讓其他人進來,特別是宜芳。”


  李夕月心裏微微一震,頓了頓步子。


  昝寧說:“我不犧牲任何人,但我也沒有能耐護住所有人。你現在難過,稍微任性一下就得了,別忘乎所以,我會保護不了你的。”


  李夕月背著他,低著頭,最後低聲問:“那麽,如果內務府問了姑姑的罪,萬歲爺能不能叫我知道一下?”


  “能的。”


  “那奴才告退。”


  背後默然一會兒,聽他柔柔道:“你去吧。”


  外頭天已經黑下來了,李夕月趁著暮色,快步走到圍房裏,在自己屋子的門口頓了頓步子,鼓起勇氣推開了門。


  裏頭觸目驚心。


  到處翻揀得亂七八糟的,她的箱子、白荼的箱子都打開著;針線簸籮裏的針線纏繞在一起,從桌麵直垂到了地麵;妝奩都打開著,東西倒是一件沒動,隻是珍珠耳墜東一枚西一枚的,絨花已經壞了。一邊有墨跡,大概是登記物品用的。


  李夕月坐在被翻得亂糟糟的大炕被褥間,連收拾的心情都沒有,抱著膝蓋,埋頭飲泣——依然不敢出聲,怕被旁邊圍房的宮人們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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