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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上虞處立刻備好了皇帝出行的車馬, 好在園子不遠,到達時正是黃昏,遠遠地就聞到暗香浮動, 走近則看見好大一片梅林,姹紫嫣紅地開著各色花。花兒匠巧慧, 把花樹搭配得和諧, 人到梅林之中漫步, 宛如置身雲霞之海,移步換景,忽而紅豔豔, 忽而粉嘟嘟, 忽而白亮亮,偶有兩株綠梅,更是遺世獨立, 讓人眼前放光。


  皇帝的近侍全被摒除在遠處,樂得自在。


  昝寧跟在李夕月輕快的步伐後, 看著她穿著一件輕便的碧色小襖, 時不時地旋轉,時不時地在樹下發出讚美的驚歎, 突然又轉身過來,央求他:“萬歲爺, 我能不能折幾枝回去插瓶啊?”


  這答應下來易如反掌,但昝寧故意擰眉道:“好好的一大片花海, 折了一些, 花兒匠可要心疼了,問起來說是你折的,你豈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李夕月失望地“哦”了一聲, 嘟著嘴瞥瞥花樹,好像不那麽得勁了。


  昝寧連忙又說:“除非朕來采摘,他們自然不敢說什麽,養著花不就是供朕觀賞的嘛。”


  “對呀!”李夕月說,“萬歲爺,這一枝我看了很久了,覺得特別好!”一伸手,指著一枝遒勁的,期待著他來幫忙攀折。


  昝寧哼一聲:“你倒還指揮起我來了?!”


  “那……”李夕月知道他要使幺蛾子了,抿著嘴斜乜著他,一句話說了半句,看他接下來想怎麽樣。


  果然,他一臉壞笑:“不想想怎麽求求我?”


  李夕月一扭身:“算了,反正回去也是給萬歲爺插瓶用的,奴才屋子裏可沒那麽大瓶子,而且土定窯的瓷器,也配不起這花兒。不折就不折吧。”


  淡定地繼續向前走。


  而後,她的腰被人抱住,耳邊傳來昝寧氣呼呼的聲音:“你就會氣我是不是?”


  李夕月側過半邊臉,對他斜瞥一笑:“這口黑鍋背的……奴才又怎麽氣萬歲爺了?”


  “你也知道這是‘又’!”昝寧在無人的梅花林裏控訴她,“動不動跟我擺臉色、使小脾氣、擠兌我……看我難受,你就開心是不是?”


  “冤枉死了!”李夕月還真覺得冤枉,他是皇帝,擺臉色、使小脾氣、擠兌人這種種,他做得最嫻熟了,她小小宮女,簡直沒有反抗的餘地,頂了天也就是在他擺臉色、使小脾氣、擠兌人的時候,她不屈從、不佞幸,有了那麽點小小的反抗之意,結果他就受不了了。


  昝寧毫不覺得自己冤枉了她。


  不錯,他在嫡母麵前是謹言慎行、不肯違拗的,但是反之,其他所有人也不敢違拗他,他早就習慣了。


  唯獨李夕月常常給他臉色看,關鍵是他還不得不為她不同的臉色而或喜或憂。


  他都不辨這到底是煩惱還是幸福,抑或煩惱和幸福兼而有之了。


  此刻,纖腰在抱,她脖領子裏散出的香氣和梅林中浮動的香氣充斥在鼻端,昝寧帶著幸福的小委屈說:“哪裏冤枉了你!每每看你的臉色,我都覺得我倆的身份是不是反了。”


  李夕月在他臂彎裏轉過身麵對著他的臉,有些詫異:“萬歲爺,您這話可要折了奴才的草料了。”


  昝寧看她因驚訝而挑起的兩彎眉,嘴角不覺就噙了笑:“既如此,你就乖乖聽話,讓我覺得我好歹還是個主子,不用小心翼翼看你的臉色。”


  李夕月想要反駁,又想:得,他已經說出這樣的話來,簡直是個在感情裏卑微的小可憐。大概也是太缺愛,所以抓住一點點就舍不得撒手。


  她隻能安慰他:“我什麽時候不聽你的話呀?你的話我可句句聽呢。”


  “句句聽是吧?”昝寧便拿著雞毛當令箭,把她半抱半推地,摁到了一棵最粗的梅樹幹上。


  李夕月隻覺得梅枝和雲朵似的粉紅梅花拂過她的臉頰,帶來微微的癢痛及柔和的清香。她的臉陷落在一團梅花中一般,而他的嘴唇帶著梅花的清氣,吻了過來。


  那樣的不講理和霸道,卻因梅花的芬芳氛圍,而別有一種散漫的灑脫。


  李夕月閉上眼,感覺梅瓣撲簌簌地落在頭發上、麵頰上、脖領裏、衣襟上……


  他的氣息和梅的氣息一道撲麵而來,令人沉醉。


  料他見她亦如是。


  長吻結束,昝寧也睜開眼,看見李夕月的鬢發裏、辮子上落滿了粉紅色的花瓣,不由“噗嗤”一笑,然後說:“快撣撣頭發,太可笑了。”


  李夕月說:“您也一樣。”


  於是兩個人忙著撣腦袋、撣衣領、撣襟擺,撣得突然笑個不停,然後自己撣完了,再幫著彼此撣,摘掉腦袋上嵌著的花瓣,愈發覺得對方這形容可笑得可愛。


  終於弄幹淨了梅瓣,昝寧主動說:“看上哪一枝,我來折。”


  他一滿足,恨不得天上的星星都給李夕月摘下來,此刻倒是主動殷勤,想為她做點什麽。


  李夕月也老實不客氣,指指這枝,指指那枝,很快就抱滿了一懷的花枝,那張圓嘟嘟的臉蛋越發像從花叢中探出來的小仙女的畫像了。


  天已經黑了,昝寧說:“餓了吧?園子裏有小廚房,全套的禦膳來不及做,簡單來點餑餑、麵條、點心、炒菜還是可以的。”


  李夕月望望天空,說:“我好想吃街上的餛飩!”


  昝寧皺眉說:“扯呢,從來沒有這個規矩。”


  “哎,我曉得。”李夕月無奈地撇撇頭,“隻是特別特別想。皮薄餡大的縐紗餛飩,鮮肉薺菜的、白菜蝦仁的、羊肉大蔥的……真是各有各的風味,配著大骨熬的湯,熱騰騰現下現端上來,又鮮又燙,好吃得不行!”


  昝寧居然給她說得口腔裏濕津津的。


  仍是硬撐著架勢沒鬆勁:“我可不好口腹之欲。”


  李夕月很認命地點點頭:“行吧,園子裏膳房蒸點餑餑,也稍微有點這個意思。”


  昝寧走在她前麵,到了梅林外麵,李貴正候著,遠遠地奔過來問:“萬歲爺,還有一個時辰宮門下鑰,晚些回去層層門禁上都要記檔,麻煩了一些。”


  委婉地提醒:兩個人浪漫浪漫也就得了哈,別弄得過了分,落了人家的眼。


  昝寧說:“既如此,在園子裏開膳,時間是急了點?”


  李貴說:“禦膳房自然有備著晚上的點心。”


  昝寧一皺眉:“嗐,那些溫火膳,想著就沒胃口。朕換身衣裳,讓上虞處準備尋常的車馬,著幾個嘴緊的跟著。”


  李貴嘴張得老大,這主子想幹嘛?


  沒等他勸諫,昝寧已經大搖大擺進了一邊的空屋子裏,少頃換了一身貴公子的裝束就出來了。


  “不耽誤多久。”他出門後撣撣衣服安慰李貴,“難得出來一趟,要看看民風。否則在上者閉目塞聽,自以為海晏河清、國泰民安,其實隻由著下頭貪官汙吏們糊弄事兒。”


  盡說大道理,即便是借口,李貴也無可駁斥,隻看了一旁李夕月一眼。


  李夕月心虛,急忙低下頭,也有點後悔了。


  一輛普通的馬車行駛到了天橋那片兒熱鬧地兒。


  真是熱鬧,即便天黑了,到處人聲鼎沸,川流不息,店鋪子全亮著燈,門楣上大紅的燈籠,飄展的酒幡,半邊天似乎都是亮的。混合著街市小攤販的叫賣聲,路旁又是自在的乾坤。


  李夕月陪著昝寧坐在大車裏,見他挑開簾子一角向外看。


  先好像還是有點不屑一顧,但是漸漸地又好像被牢牢地吸引住了目光,一直貪看著街景。


  “萬歲爺,這好看麽?”


  “好看。這麽熱鬧,這麽自在!”


  “您一向沒見過呀?”


  “從來就沒有過。”他說,“打小兒隻是關在宮裏讀書練武,偶爾有去園子裏或密雲行宮的機會,一路也是灑掃清蹕,驅趕掉所有的百姓。即便見到熱鬧,事實也隻不過是一些房子而已。”


  “有時候園子裏也會開買賣街,由太監和宮女扮演街市上的人,甚至還有扮演剪綹的小偷和市令的,雖說看著也能樂一樂,但心裏也知道都是假的。”


  而現在,那是活生生的大千世界展現在他麵前。


  下了馬車,前後左右都是便衣打扮的護衛,李貴亦橫梗在兩個人中間,怕他們倆一時眉來眼去的又落了人眼——當然,這位養心殿的總管太監今日因為緊張和不快,臉色是不大好看了。


  興奮的昝寧並未發覺,一路走,一路興致勃勃地問李夕月:“你說的那特別好吃的縐紗餛飩在哪兒呢?”


  李夕月看別人神色多靈!已經發現了李貴今天大異於往常見人就笑眯眯的樣子,她不敢多嘴,支支吾吾道:“不知道今天有沒有出攤兒……”


  李貴說:“估摸著沒出攤兒。六爺,咱們回吧!”


  昝寧行六,做阿哥時在宮裏,官稱是“皇六子”,私下裏奴才們稱他便是“六爺”,他對這稱呼還沒覺得陌生怪異,隻覺得李貴真是囉嗦!


  “才到路口,跑都沒跑一遭,怎麽就知道沒出攤兒?你這是故意攔著我呢?”


  袖子一拂,還是副非跑跑看不可的負氣樣子。


  李夕月更明白李貴的意思了,小心拉了拉昝寧的袖子:“爺,算了吧,大街上人多,萬一有個衝撞了爺,那可就出大事了。讓誰買一份回來,您在大車上吃,好不好?”


  可惜這勸諫已經晚了。昝寧這輩子第一次到民間這活潑潑的地方來,滿腦子都是榮聿給他找的稗官小說裏“微服私訪”的故事,好奇加一點點自豪,完全不肯讓步:“四邊兒都是上虞處的人,小小一條街,喊一聲內城巡衛就來了,你怕啥?我今天還就想到街上走一圈看看。你也叫‘六爺’好了,仔細別說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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