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昝寧去太後宮裏請安的時候, 太後正在讓禦醫請平安脈。
他在門外等候了半晌,邱德山趨過來說:“奴才拿高墩兒給萬歲爺坐坐吧。”
昝寧瞥了邱德山那諂媚架子一眼,禮節性地微笑道:“不用, 候著皇額涅,還是站著好。”
“萬歲爺真是太孝順了。”邱德山順手一頂高帽子, 然後覷了覷昝寧恭敬而無聊的模樣, 悄聲拉家常一樣說, “哎,太後身子骨一直旺健,這次急著召太醫, 奴才看, 主要是氣不順的緣故。”
昝寧略一挑眉梢,很關心地問:“這是怎麽說?難道誰敢給太後氣受不成?豈不是造反了?”
邱德山故意跺腳搖頭,壓低聲音, 卻顯得義憤填膺的:“還能有誰!先帝如此栽培他,他如今哪還有一點知恩的模樣?!”
昝寧還沒說話, 裏頭太後先揚聲問話:“莫不是皇帝來了?”
邱德山被抻著脖子似的, 尖銳地應答了一聲:“是呢老佛爺,萬歲爺來給您請安了!”
“請皇帝進來吧。”
“嗻!”邱德山回了太後的話, 緊跟著弓腰,手朝前一伸, 一臉諂容,“萬歲爺請進吧。”
進了門, 看見禦醫正在收拾藥箱, 昝寧問:“平安脈請得怎麽樣?”
禦醫急忙打千回複:“啟稟萬歲爺,皇太後是情誌鬱結,肝氣不舒, 所以有些麵黃頭疼,腹脹不思飲食的症狀。”
“肝氣發得挺重。”邱德山補充道,“這幾日下肋疼痛,晚上睡也睡不好,輾轉反側的,真是鬱結得厲害呢!”
禦醫看了這太後宮中的紅人一眼,不能不敷衍道:“如此,那臣的方子裏還要加減幾味藥材。”
太後道:“你看該用什麽方子就用什麽方子,別聽他瞎說。”
剜了邱德山一眼。
等禦醫下去,她又揮退了屋子裏其他宮女,目視邱德山說:“小邱子,很久不掌嘴了是吧?”
邱德山頓時矮了半截,“撲通”跪在地上委屈兮兮說:“奴才錯了,太後您要打要罰都使得,可您不能再生氣了。”
太後歎了口氣,說:“禮邸一直是狂妄的性子,當了輔政王之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有人都捧著他,也怨不得他越來越張狂。我這次犯了肝氣,也不全是因為他,主要還是擔心福晉她的身子骨。當然,禮親王戀棧,也薄情,我也氣他。但是他們夫妻間相濡以沫這麽多年,這種時候我也不能為難了禮王,讓福晉反而覺得我落井下石了。”
邱德山仿佛就等著她這一句,無聲地冷哼,嘴角眉梢俱是不屑。
太後當然看了出來,也很惱怒,質問道:“邱德山,你有話就直說吧。”
邱德山拿捏透了這位主子,頓時又就地碰頭,然後欲言又止了半天才說:“論理呢,奴才是沒資格說禮王內邸的事。但是,前幾日送太後的賞賜去禮邸,實在是看不下去。”
“怎麽呢?”
邱德山說:“禮親王不是硬頂住了宗人府,不讓削掉吳氏的側福晉之位嘛?”
太後哼一聲:“寵是夠寵的,不過這樣的小事,太過為難也不必了。”
“何止是寵妾的那種寵!”邱德山為福晉納蘭氏叫屈一樣,“家裏管事的鑰匙已經全數掛在吳氏的腰間了!吳氏那行事做派,簡直就是新福晉了!估摸著就在等著……”
他話說了一半自己咬住了,但也已經夠了,因為太後的下眼瞼開始抽搐,額角的青筋暴露出來,手攥著一塊絹子,沉默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邱德山也有勇氣下狠手,假作被驚到的樣子,揚手就給自己一個大耳刮子,頓時臉紅腫了,眼淚鼻涕流出來:“哎喲喂,奴才這張快嘴!太後您可別氣著自己個兒的身子!當奴才什麽都沒說吧!”
太後城府極深,看了邱德山一眼,一點同情的意思都沒有,隻壓低聲音說了句“滾吧”。
昝寧也是一臉驚惶,說了句“額涅別生氣”,太後打斷道:“皇帝事情忙,也別在我這兒耽誤了。”
昝寧和邱德山一道退出來,兩個人都是好一會兒靜默無言。
邱德山送皇帝送到慈寧宮大門外,打了個千兒,垂手而抬頭,笑嘻嘻說:“萬歲爺,他多行不義必自斃。”
昝寧點點頭:“朕有些擔心。”
邱德山笑道:“太後在,沒什麽好擔心的呢。”
昝寧再次點點頭,他的暖轎停在一邊,邱德山很殷勤地上前幫他揭轎簾子。
皇帝坐進去,說了句:“太後這陣子身子骨不好,隻怕離不得邱諳達。”
邱德山說:“奴才也隻有多為太後辦點事分憂,才能讓她老人家高興些。日日杵在她麵前,她老人家還拿奴才撒氣呢。”然後躬身斜乜過來:“上次奴才說,要給老佛爺挑些緞匹……”
昝寧不勝其累似的自己揉了揉太陽穴:“隻要太後舍得放你,朕自然不會攔阻,畢竟太後的喜好還是你最清楚。”
邱德山眉開眼笑,似乎得到了聖旨一樣,於是越發殷勤,放好皇帝的轎簾之後還把四麵掖掖好,伺候得極其周到。
昝寧回到養心殿,繃著臉直到進了東暖閣,才露出了笑意。
李貴小心地到他身邊問:“內奏事處說禦史台有人上了個折子,是代一位護軍發聲的,奏折雖隻此一份,但不知誰已經把抄本傳抄得到處都是了。您看不看折子?”
昝寧說:“看著挺重要?”
李貴說:“那禦史之前與軍機處二把交椅的劉俊德交往較密,隻怕這折子裏有禮邸的意思在。不過……”他愈發小心:“他找的切入口有點過分。”
昝寧微微蹙眉,不言聲拿過那份黃絹麵兒的奏折,看了兩行,便忍不住喝了一聲:“可惡!”
李貴屏息凝聲,小心地觀望著他的神色。
皇帝發作了一句,氣得手抖,但還是耐著性子把折子看完了,默不作聲了好一會兒,才說:“朕氣得有些渴了。”
李貴說:“是,奴才叫李夕月來奉茶。”
緊接著又說:“萬歲爺,雖然可惡,但不算壞事。您得沉住氣啊。”
昝寧板著臉,把折子往禦案上一丟,吩咐:“叫李夕月奉菊花茶。”
等候的間隙裏,他看第二遍。
奏折裏刺目的地方在那個名字:“驪珠”。
驪珠姓金,那位護軍是她的兄長——當年驪珠自盡,原本會牽連家人,但太後怕把事情鬧大,隻剝除了她父兄身上不當有的職位,還留著他們護軍的口糧。這次禦史借她的哥哥——金氏護軍之口發難,把驪珠獲寵後,卻被宮內鬥爭牽連得沒有封上位分,又被宮內的妒忌眾口鑠金,逼到蹈水自盡的故事又搬出來說了一遍。
最振聾發聵的,是他居然大膽地捏造了驪珠當時已經有孕了——而眾所周知,皇帝昝寧至今隻有兩個公主,還沒有後嗣。如果後宮有這樣的爭鬥,戕害未出生的皇嗣,皇後管理後宮失職已經板上釘釘;若再狠一點,追問當年皇後以辱人的杖刑逼迫驪珠自盡之事,那麽皇後便直接成了罪魁禍首了。
不得不說,禮親王指使的這份奏折,寫得是好極了!
昝寧如想廢後,簡直不用他髒手,就有人替他把髒事做了。
隻是翻起往事,心裏針紮一樣痛,那個伴隨他很久的、笑起來很美的小姐姐,在從井裏撈上來之後麵目浮腫猙獰,是他一輩子的噩夢。
拿著奏折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著,突然聽見門簾外一聲響動:“萬歲爺,奴才李夕月前來奉茶。”
他朝門簾處望去,低低說“進來”。
李夕月側身捧著茶盤,進門抬頭,看見昝寧臉上複雜的神色。
以及,眸子裏一點點霧光。
她上前得小心,覷著他的神色,一句話不敢多說,把茶碗擺到了他端起來最便當的位置。
昝寧喝了一口菊花茶,溫涼適口,他找茬兒都沒機會。他抬頭看著李夕月,欲言又止的。
李夕月小心問:“萬歲爺是不是今天不高興啊?”
“嗯。”他沉沉地回答,“遇到特別不高興的事。”
之前還在生他氣的李夕月,看他的模樣,氣就生不出來了,問:“那怎麽辦呢?有沒有什麽事能讓萬歲爺開心一點?”
昝寧問:“你身上好了沒?”
李夕月知道他的意思,臉頓時紅了,然後搖搖頭,讓昝寧很失望:“還沒呢。”
他那因憤鬱而勃發的“感覺”頓時被澆滅了。
氣衝衝時,還想去打布庫,但是看著李夕月,又想到在日精門養傷的亦武,打布庫泄一泄憤的想法又灰飛煙滅了。
“唉!”隻能長長地太息,繞室彷徨,最後拿拳頭一砸牆,砸得那板壁仿佛都震了震。
“手不疼麽?”李夕月倒比他還著急似的,上前捧著他的右手左看右看,生怕他受了傷。
還好,他的手關節隻是有些許紅腫。
李夕月說:“要開心,難道隻有男歡女愛一件事啊?萬歲爺以前也不缺妻妾,靠‘這事兒’,能快活多久?”
昝寧覺得以前從不為“這事兒”快活,就跟完成生孩子的任務似的,全部是公事公辦的架勢,她們再嬌羞,玉體橫陳於麵前,他也沒幸福和快樂的感覺,最多完事兒前那幾秒,本能地有些激蕩,激蕩完了就什麽都沒剩。
和她倒不一樣,隻可惜今天又不行。
李夕月還在那兒唧唧呱呱繼續說呢:“萬歲爺和我聽金蛉子、鬥蛐蛐的時候,不是也覺得挺開心?”
昝寧眼睛一亮:“你再抓幾隻蛐蛐兒去?”
李夕月搖搖頭:“早春哪兒來的蛐蛐兒呢?”
在昝寧失望的時候又笑著說:“萬歲爺不是答應帶我去看梅花嘛?這真是梅花開的好時候,再往後,梅花就該謝了。”
其實皇帝每年都要去園子裏看幾回花,總看不稀罕,覺得也就那樣紅紅白白的長了若幹樹,所以看梅花沒帶給他多少激動感。
隻不過看李夕月很向往,心道:兩個人吵架後互相擺了一陣臉色了,她今天看著心情還不錯,但笑的也遠沒有往日多,如果陪著她去看梅花能換得她囅顏歡笑,好像也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於是立刻就點頭說:“這容易。你去換身出門的衣服吧,帶件鬥篷,園子裏空曠,會冷一些。”
李夕月瞪大了眼睛:“啊?這會兒就去啊?我還以為得明天安排好了再去呢!”
昝寧不由一笑:“乘興而去,興盡而歸,豈不是更愉悅?”
不僅愉悅,還有些驚喜帶來的興奮。
李夕月的小酒窩頓時就旋在臉頰上,點頭如雞啄米似的:“好呀好呀!皇上萬歲!”
作者有話要說:李夕月呢不太記仇,不過罰抄作業是不可能做的。。。
近期調整作息為早睡早起(主要是適應小盆友的起居習慣),所以回複隻怕難以及時了,期待著單休的周末。嚶嚶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