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飯畢一起刷碗, 準備洗漱的熱水,忙忙碌碌,但是也其樂融融。
李夕月麻利能幹, 陳李氏穩重厚道,很談得到一塊兒。再互通姓名年齒, 大家都姓李, 幹脆以姐妹相稱。
李夕月笑道:“哎呀, 這可是我占便宜了,畢竟我比姐姐小那麽多呢。”
陳李氏也笑,心裏想:真的, 我那大兒子跟她也差不多歲數, 若有這麽個勤快玲瓏的女孩子做媳婦,也真是修來的福氣。
可是轉念再一想,又心如死灰:自己已經不是候補知縣的太太, 自己的兒子也不再是官家少爺,得邊耕邊讀, 想要取得功名, 還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情,怎配得上人家姑娘?
這樣巨大的反差和失落, 讓那張三十多歲的臉頓然又落寞了。
李夕月何等機靈,“姐姐”長, “姐姐”短,叫得嘴甜。
陳李氏不由說:“妹妹這樣好的性格, 將來多麽有福氣的男人才配得上你呀!”
李夕月立刻想到了昝寧, 又想:人家都說嫁給皇帝是福氣,卻第一次感覺,其實應該是他若能娶到我, 那是他的福氣。
想得得意又美滋滋的。那小酒窩一隱一現的模樣,陳李氏都覺得心裏歡喜。
皇帝的意思是讓這個姑娘陪著她,她先也是懷著警惕心的,生恐陷入什麽樣的圈套裏會將心血前功盡棄,付諸東流。但現在莫名地放鬆了下來,她鋪著被子,說:“妹妹,這裏就一張炕,隻能辛苦你擠一擠。”
李夕月笑盈盈地鑽進被窩,說:“好呀,姐姐,你的被子又香又暖,我也真困了呢。”
熄了燈,就著外頭一點冬夜的薄月光,抵足而眠,最適合交談。
兩個人先說了點閑話,慢慢就講到了案子。陳李氏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下去,但已經沒有退路了,隻能繼續這麽走下去。結果好,算是對亡夫的枉死有了個交代;結果不好,我也盡力了。”
李夕月心裏糾結了一下,但還是告訴她:“姐姐,你可別頹,你這案子,皇上都特別重視,希望著能幫你。”
“皇上為什麽要幫我?”陳李氏反問。
她受了很多苦,在一次次摔打中自然地對很多人、很多事產生了警覺,不敢輕信別人莫名的好心腸。
李夕月認真想了想說:“若陳大人是一位好官,卻因清廉遭人毒手,放到哪一朝哪一代都是駭人聽聞的大事,哪個做皇帝的能容忍自己手下的好官被壞官殺死?”
不過,這話雖道理正,卻不指觸人心,所以李夕月鬥膽又說:“再者,江南的官場,是皇上一直想要好好整頓的,這一次事,也是向這背後成串的官員吏目的一個挑戰。拔除惡人,為聖上立威。”
這是昝寧的私意,李夕月鬥膽說了出來,若所幫非人,或者被好事者亂傳,她可是重罪。
但這話也一下子觸動了陳李氏——皇帝年輕,親政後有權臣把持朝政,她也聽丈夫說過。人都有私心——包括皇帝,這才正常,也更讓人覺得距離被拉近了。陳李氏在鍍著月光的枕上點了點頭:“妹妹這麽說,我那顆不安定的心就定下來了。”
她似是沉吟了一會兒,然後說:“那兩個惡仆是殺我丈夫之人,我有一件孤證,但以往一直不敢拿出來,就是唯恐這京控的一步步都是圈套,騙走了我的證物之後對我倒打一耙。昨兒見了皇上,我幾次想說,卻又沒說。我實在不知道應該相信誰!”
李夕月看她臉上的淚珠在月光裏閃爍著瑩瑩藍光,而那表情卻好像從來沒有哭過一樣。
第二天大早,李夕月和陳李氏起身,正準備外出買些點心,上虞處那個做禦夫的侍衛在角門攔著:“李姑娘,該回去了。”
李夕月說:“啊?我早飯還沒吃呢。”
那侍衛說:“回去吃吧。大家夥兒都等你呢。”
“大……大家夥兒?”
那侍衛說:“總得護著姑娘的安全呀。這地方就一個七老八十的門子看著,若不靠大家夥兒守著,能守得一隻耗子都鑽不進去?”
李夕月四下望望,除了這個侍衛,並未看到一個影子,卻知道這四處必然都有人在。她心想:萬歲爺呀萬歲爺,你看得我好緊啊!
小心翼翼問:“那我昨兒個到街上去……”
那侍衛撓撓頭皮,隻岔開話題說:“姑娘沒的耽誤了,快上車回去吧。”
李夕月心道不妙,但又不可能不回去,忐忑得連那藏著的糖葫蘆都不敢要了,一臉晦氣地鑽上了車裏。
回到宮裏,沒有早朝的皇帝隻叫了一撥軍機,叫了一撥內務府,吩咐過年的事宜。這會兒已經閑下來捧著書在讀了。
李夕月借口外頭衣服髒,鑽回自己屋子換衣裳,賴了一會兒就聽見白荼敲門說:“夕月,萬歲爺問你衣裳有沒有換完?該去複旨了。”
真是囉嗦!李夕月心想,老娘換個衣裳你都要派人來催。
嘴裏喊著:“來啦來啦!”
她拖拖遝遝地梳頭洗臉,打扮得清爽了才到養心殿東暖閣門口報名:“奴才李夕月來複旨。”
裏頭懶懶地“嗯”了一聲。她自己揭開簾子進門。
“李夕月,你知不知道,”他開口就是問罪的語氣,“欽差回京複旨時,都是不許回家,不許在他處逗留,一入京先到提塘官那裏報到,然後在值房等候傳見——都隻有他們等朕傳見,哪有讓朕等人複旨的?”
李夕月請了個安後笑眯眯說:“奴才早上就想著要早早回來複旨,但是呢頭發沒梳好,辮子還毛的;臉也沒洗幹淨,隻怕有辱聖鑒;衣服呢,風塵仆仆的,萬歲爺的閣子天天打掃得一塵不染,可容不得奴才身上那麽多灰掉進來吧?”
所以呢,梳頭洗臉換衣服,哪一樣能馬虎呢?
昝寧隻是好整以暇地打量她:洗臉梳頭收拾了一下,是顯得挺精神的,冬季比夏天進宮時略胖了一點,也白皙多了,臉紅撲撲的,眼睛亮汪汪的,淺紅潤澤的嘴唇一開一合間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小酒窩也在嘴角撲朔迷離地出現,說“絕色”是差得遠,但看起來就是舒服耐看。
他忍著把她叫起來拉懷裏的衝動,先跟她談“公事”。
“昨兒和陳李氏交談,有什麽收獲?”
“有!”她脆生生地答,“陳李氏有證據,但是是件孤證,她不信別人,所以先一直不肯拿出來,就是唯恐丟了這件,再沒有機會說話。”
然後說:“萬歲爺,她現在信您,可以再去大理寺審一回!”
“審不審的是國政,朕自會做主,你不許置喙。”昝寧說,但看她有些落寞地低了頭,碎碎的劉海垂下來蓋著眉,又不忍心,又說,“不過,這條消息重要!真是好樣的!”
於是小姑娘又眉飛色舞起來:“能對萬歲爺有用就好極了!”
眼睛撲閃撲閃的,帶著些小小的慧黠:“萬歲爺是不是要賞奴才?”
“自然要賞。”他低頭好像在荷包裏掏東西,嘴裏說,“你過來領賞。”
李夕月一時大意,也是料不到他如此“小人”,一過去就被他逮了個正著。
他在她耳邊說:“還敢要賞?賞你一頓打好不好?”
李夕月掙了兩下發現他勒得好緊!再不知趣隻怕馬上要被放倒開揍了。
這時候絕對要順毛擼,她笑嘻嘻說:“不嘛,萬歲爺說話不能不算話的。”
昝寧說:“我自然賞罰分明。差使辦得有進展,一會兒有賞開給你,但是犯了規矩,也不能不罰。”
“奴才……犯了什麽規矩?”她拚死問了一句,緩兵之計,給自己一點動腦子的時間。
昝寧說:“我有沒有和你說過不能出去瞎跑?”
李夕月顧左右而言他:“啊,對哦,萬歲爺,那條街上的餛飩真是好吃極了!”
昝寧說:“還吃那些小攤小販亂七八糟的東西!”
李夕月說:“糖葫蘆又酸又甜的,奴才都好久沒嚐過了,嘴饞心也饞呢!”
眨巴兩下眼睛,還真懷念那四根沒能帶回來的糖葫蘆。
昝寧雞同鴨講,氣得拍了她一下,然後問:“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有人對你不利,怎麽辦?”
李夕月說:“嗐,奴才是哪根蔥啊?誰閑著沒事做要對奴才不利?”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萬一有人衝著陳李氏去的呢?誤傷到了你怎麽辦?”
夕月嬉皮笑臉的:“不會,奴才機靈著呢。再說,萬歲爺的京城,治安沒的說,奴才入宮以前常常溜出去逛,頂了天有達官貴人的車馬衝撞了人之類的事,一般連剪綹的小賊都不會有。”
“你機靈!‘機靈’得拋頭露麵的,哪裏像個……”他罵了半句,然後心想,嗐,繼續罵什麽呢?她確實不算什麽金尊玉貴的大家閨秀,就是個小家碧玉而已,估摸著旗下姑娘格外受家裏的寵,還真是可以經常出去逛逛呢。
怪不得亦武對她的相貌熟悉,說不定還有不少人見過她這可愛的容貌並折腰裙下。他想得心頭的火頓時“噌噌”地漲。
“看來死鴨子就是嘴硬!”他擼了擼袖子,“不見棺材不掉淚!”
李夕月情知不妙,閉嘴為上。
但光閉嘴也不夠,她情急之下抱著麵前人的肩膀,半是撒嬌,半是勒住他的胳膊。當然,也知道力氣是比不過的,還得智取。她用臉蛋蹭一蹭他的頸窩,說:“別說鴨子啦。奴才今兒早點還沒來得及吃,剛剛說到餛飩就想吃餛飩,說到糖葫蘆就想吃糖葫蘆,說到鴨子,嘿,居然也沒出息地想吃鴨子粥了……”
臉蛋軟軟嫩嫩的,蹭得頸脖發癢,一低頭,她清淩淩的目光瞥上來,桂圓核似的烏珠微微地轉,狡黠而生動,嘴角的酒窩加斜挑的目光最是勾人心魄。
昝寧肚皮裏的氣頓時沒剩了,埋怨道:“誰許你不吃早點的?”
李夕月想著那個上虞處的侍衛,雖然覺得那家夥凶巴巴的,但她也不應該為這點小事把人賣了,所以說:“沒有誰許,是奴才趕著要回來和萬歲爺複旨。”
“誰信你呢!”
“不信拉倒!”嬌嗔的一句,有些挑釁皇帝的威嚴,但是緊跟著臉往他頸窩裏一埋,說謊也顯得有趣。
昝寧隻能說:“起身,我幫你要點點心去。”
等李夕月乖乖從他大腿上起來了,他到門邊說:“餓了,叫禦廚房弄點熱點心進來,還要鴨子粥。”
外頭一聲“嗻”,他回身低聲道:“今日有羊肉餑餑呢。”
但送進來後,那個饞嘴的姑娘吃了兩個餑餑,顯得興趣缺缺。
昝寧問:“這禦膳房做的餑餑還不夠好吃?”
李夕月說:“吃自然是好吃的,食料好,做得精。但是——”
“但是什麽?”
李夕月說:“您是不知道,那攤子上的餛飩,豬肉薺菜餡兒調得又軟又嫩,蔥汁薑汁擠在肉餡裏,一點蔥粒兒和薑粒兒都不見,卻滿口的蔥薑滋味和薺菜清香。大骨的湯煮,鮮得不行,再撒點蝦皮、紫菜、蛋皮、小蔥,嘖嘖,那味道,吃的就是一個鮮美熱和!可惜不能久置,會糊掉,不然帶給萬歲爺嚐嚐。禦膳房做出來,真沒這個味道!”
昝寧給她說得有些發愣,聽完了才覺得嘴裏濕津津的,咳嗽一聲才說:“你這張嘴,死物都給你說活了!”
“不信?那什麽時候萬歲爺再出宮審案子,就跟著奴才去嚐嚐唄。”
“膽大妄為,頭都要給你摘掉。”他手指輕輕頂著李夕月的腦袋頂心轉了轉,然而就像被她帶著玩金蛉子、鬥蛐蛐、放鷹一樣,心裏的好奇蓬蓬勃勃生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