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李夕月這頭在瞥茶水, 昝寧伸手把茶碗接過放在一邊,又把她的臉扳正:“專心點好不好?”
“可是剛剛是萬歲爺要的茶。”
“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很是高興和激動,“他們終於對陳家的長隨下手了, 顯見的是心懷鬼胎。可兩個長隨根本不在刑部大牢,而是被我好好地監押在大理寺呢。往天牢給他們送餐的人早就被我派的人給盯上了, 他們敢動手就是把線索送到我鼻子底下了!”
他忍不住用深吻來慶祝。
而後又說:“夕月, 這僅是小勝, 借著這場東風,皇後必然要打擊穎嬪,狗咬狗, 一嘴毛, 你看好吧!”
李夕月看看他,心裏突然有些緊張,問:“皇後……打擊穎嬪, 可您想……幹嘛呀?”
“廢後。”他收了歡笑,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
屋子裏一瞬間默然下來。
牆角的大自鳴鍾“滴答滴答”地走著字兒, 突然“當當當”猛地敲響了, 巨大的動靜在寧靜的暖閣裏回響,嚇得李夕月都一哆嗦。
“這個……”她好一會兒才說, “您可別嚇奴才。這從來就不是小事兒!何況,還有太後。”
昝寧點點頭:“我不急, 慢慢來。事緩則圓,你也別急。”
“奴才急什麽呀?”李夕月嘟囔著, 心怦然跳了一下, 感覺這隱晦的表達讓她不敢相信。但更多湧上來的是緊張和擔憂,磕磕巴巴說:“奴才可不願意萬歲爺心急了,鬧出難以收拾的事兒來!”
昝寧擰擰她的臉:“你嚇得這樣幹嗎呀?我知道不容易, 但這是我必須做的事,不管是三年、五年,還是十年、八年,我總得做到才行。”
他又搖搖頭,不勝其苦似的:“你不曉得,所娶非人是多麽痛苦的事,每次看到她那張臉,我就想到從永和宮井裏撈起來的驪珠。被水淹泡之後的死人臉,腫得毫無人形、毫無人色,我那段日子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嚇醒後會翻腸倒胃地吐,直到苦膽汁都吐出來。”
他看著李夕月:“但……我和驪珠,與和你是不一樣的。這感覺,你懂麽?”
李夕月倒是一點醋沒喝,反而鄭重地點點頭:“我懂。”
在身邊陪伴了那麽久的人突然暴卒,死相可怖,他卻無能去救。這樣的傷心和歉疚,即便非關愛意,也足夠在心底留下永久的陰影。
“你懂什麽呢?說說看。”他又問這樣難以回答的問題。
李夕月很認真地說:“懂你是個重情義的人。懂你心裏的難過與仇恨。”
她的“不過”還沒說出來,昝寧已經把她緊緊抱在懷裏:“不錯,李夕月,你是我的知音。”
李夕月的“不過”被吞回了肚子裏,但她想:他忍了三年,說明這不是一個莽撞衝動的少年,他隻不過為自己的目標在步步為營而已。她何必說拖後腿的話打擊他的自信?
在他懷抱裏,側耳貼著他胸口一隻繡得精絕的正龍,聽見“怦怦”有力的心跳聲。李夕月忍不住偷偷扶著他的腰。
“要小心。”
“為了你,我也會小心。”他吻她的頭頂,心裏柔柔的。
——他還不知道這懷裏的小丫頭醞釀了多久要拒絕他。
而這小丫頭呢,拒絕的話又說不出口了,心裏怨自己的優柔寡斷,可又遏製不住內裏對他的喜歡和柔情。
年前已經封印,打算在家好好休整的刑部與大理寺的官員,突然被從溫暖的屋子裏被拉出來,為皇帝所特召。
養心殿的這一波叫起,避過值班的軍機處大臣,卻叫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幾乎全班大臣,陣勢驚人,西暖閣中跪得密密麻麻,聽皇帝的聲音仿佛在殿中回旋:
“在朕心裏,這就是急案!朕不管什麽封印不封印,亦不管什麽過年不過年,兩個有嫌疑的人都快要被滅口了,等你們休息到正月之後,隻怕要拷問屍體了吧?”
他背著身子,一手摁著案桌,但卻轉過頭,淩厲的目光掃視過一個一個人,冷笑連連:“不僅要審,而且,朕要親鞫。”
親鞫就是皇帝親審,這是極其罕見的,除了大案要案,很少有皇帝親曆刑堂。
刑部尚書驚詫地抬眼,嚅囁道:“這個……皇上,兩個長隨均是下民,草芥一樣的身份,如何值當皇上鞫問?”
不說清楚,倒像皇帝不信任刑部的全堂一樣,將來刑部的堂官們,如何立足在朝野中?
昝寧親政這些年,自然也曉得裏頭隱含的話意,他溫語道:“朕要親鞫,不是信不過你們兩部,隻是其中情弊極多,牽扯極廣,若不親鞫,不僅是很難問出實情的問題,可能刑部將來難以措辭,難以上報,也就難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他看了看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兩位,溫語道:“你們不用多想,朕不是信不過你們,辦案煩難,一貫如此,這件案子遷延了這麽久,你們的苦衷朕也了然,所以幹脆不讓你們為難。備好刑具,朕親審陳如惠這件案子。”
刑部尚書便不做聲了。
他與禮親王親厚,估摸著皇帝也知道,硬是嘵嘵置辯,反而惹得皇帝不快,甚至會把事情推向反麵;皇帝要親鞫,就讓他親鞫好了。自己隻消匯報給禮親王,義務也就盡到了;若是禮親王能耐大,打消了皇帝的念頭,或者從中作梗讓皇帝親鞫也問不出什麽來,則更妙不過。
大理寺卿卻是皇帝的私人,而且素來與刑部尚書不和,此刻更不做聲。而兩員長隨的暗中保護,以及皇帝親鞫所需的一切,他們卻很熱心地準備了起來。
這一波人退出紫禁城去不過一個時辰,昝寧便看見禮親王從府裏特意趕過來求見的綠頭牌擺在銀盤裏。
他冷冷地一笑,揮手道:“年前事忙,讓禮親王回去吧。”
但他在東暖閣看了一會兒書,禮親王的牌子第二次執拗地遞了進來。
昝寧“啪”地把書往案桌上一拍,對伺候在暖閣外的小太監道:“今兒難得是個暖陽天,去禦花園放放朕的海東青!”
他換了身輕便衣裳,親自架著自己的鷹,帶著李貴、李夕月等一眾人,浩浩蕩蕩地來到禦花園裏放鷹。
海青剛剛吃飽了牛肉,其實沒有興致捕獵,但是猛禽喜歡在敞闊的地方活動,到了禦花園,它四下望了望,等皇帝給它解開鎖鏈,一抬胳膊,它就振翅飛了起來,很快在雲天中隻能看見小小的黑點,而它所到之處,京裏人愛養的一群群鴿子,霎時就飛得一隻不剩。
什麽都不做,就看鷹,看它在天空中盤旋,那傲然的神俊,那出塵的風姿,就讓昝寧看得嘴角噙笑。
“這裏還嫌小些。”他吩咐說,“明兒安排上虞處備車馬,到海子邊放鷹去!”
皇帝要玩,隻要合乎規矩,旁邊人都要湊趣。李貴立刻張羅起來,緊趕著命人到上虞處、粘杆處、奉宸院安排出行,搞得轟轟烈烈的。
眼見日頭偏西,昝寧才算勉強盡興,對李夕月說:“你替朕架鷹。”
自己散著兩隻手走在禦花園,嗅嗅梅香,看看鬆柏,時不時還撫弄一下假山間老綠色的藤蘿,觀察上頭一串串暗紅色的小果子。
“這個天兒,還有什麽鳴蟲麽?”他扭頭問李夕月。
李夕月搖搖頭:“除了火炕屋子裏特為豢養的蟈蟈、金蛉子,隻怕其他蟲子都吃不消冷,躲在地下了呢。”
“你那隻蟈蟈,還能叫麽?”
“能啊!”李夕月架著皇帝的鷹,神氣活現的,“奴才帶給萬歲爺聽聽?”
“好。”他顯得興致很高,看了看架在她胳膊上的鷹,小丫頭還有點小力氣,那麽沉的禽鳥,她一直舉著,臉熱得紅是紅,白是白,額角碎碎的小頭發被細細的汗珠粘在皮膚上,那麽尋常的一個糗態,他卻覺得別有樂趣。
於是說:“明兒你還得去海子邊給朕架鷹。”
李夕月笑起來:“好的!”
能出去玩,有什麽不好?
昝寧便貪看她舒開的雙眉和頰邊的酒窩,直到李貴刻意地“咳嗽”了一聲,兩個人才撇開對視的眼神。
回到養心殿,頓時覺得那地龍燒得嫌熱,李夕月端來的茶溫而偏涼,而李貴把暖閣裏的窗戶都給打開了,順便朝外看了一圈,而後才說:“禦花園裏有給太後或其他小主子們摘梅花的奴才呢。”
昝寧知道他的勸諫之意,點點頭說:“朕已經曉得了。”
又問:“神武門那裏著人看了沒?禮邸的福晉,有沒有來?”
李貴搖頭說:“剛剛遣去問的人回話,還沒見禮邸有人來。”
“禮邸再遞牌子了麽?”
“沒。”李貴說,“內奏事處回奏,和禮邸說皇上今日忙著呢,親王他很是不懌,但沒說什麽,哼了一聲就離開了。”
他瞅瞅裏頭這兩位:得,沒要緊事,自己也該離開了。剛剛在禦花園裏這兩位就忍不住眉來眼去的,真是越來越難自製了哈!
於是打了個千兒,笑道:“暫時沒什麽消息,奴才告退一下,有事即刻來和萬歲爺回報。”
他退步出去了,然後看見東暖閣的窗戶又一扇一扇關上了,簾子拉著,連個影子都不落。他吞笑了一聲,老人家了,什麽沒聽過?什麽沒見過?
隻是居然還不叫他記檔,實在是忍得住呀!
李貴陪著皇帝放鷹,半天下來也腰酸背痛的,到了自己住的圍房裏,喚了四個徒弟給他捶腿捏肩,捏得昏昏欲睡,還不忘了教導徒弟們:“伺候主子,察言觀色,還要根據自己的身份地步來說話辦事。你要是真得了萬歲爺的信任,該勸諫得勸諫,主子好才是奴才的好;但地步不到,胡亂說話,就得當心吃板子了……”
正說著,門口聽見人敲門:“李總管!神武門那裏有消息了!”
李貴先還慵慵地半躺在靠椅上,一聽這話,“騰”地就坐直了,問:“禮邸的誰來了?”
門口報信的小太監說:“總管神機妙算,果然不是福晉,而是一個側福晉,姓——”當差還不嫻熟,急急地打聽到了就過來回報,居然把側福晉的姓氏給忘了,頓時在那兒抓耳撓腮的。
李貴冷笑一聲:“怎麽又犯蠢?姓吳是不是?”
“是!是!”小太監憨笑著撓頭,“總管一說,我就記起來了,真的是姓吳呢!”
接著更要拍馬屁:“真是!奴才蠢是蠢透了,關鍵也是李總管太神了!‘秀才家中坐,能知天下事’呢!諸葛亮也不過如此吧?”
李貴輕輕抬腳踢了他屁股一記:“滾吧你,少說馬屁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抖摟抖摟起身,笑道:“我得求見萬歲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