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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言路漸開, 政局漸清,中興在望。


  算起來朝局已經有五六十年萎靡不振了。自五十年前黃河改道決堤,中原諸省陷入了一片饑荒, 朝廷例有賑災的錢糧,然而吏治腐敗, 從上到下一片盤剝, 先帝殺地方貪賄官吏不下百人, 然而根基是腐的,殺人的鮮血嚇唬人一時,結果卻是更加官官相護——隻有連成這樣一片互相保護的網絡, 官吏們才能更加肆無忌憚撈錢刮地皮, 作威作福。


  然而民心如水,載舟覆舟。


  老百姓能不餓肚子的時候,即使過得窮苦些、艱難些、委屈些, 好歹有個盼頭,仍然願意平平安安地過小日子;一旦連賣兒鬻女都不能飽腹了, 那麽揭竿而起和活活餓死是同樣的結果, 前者尚有一絲希望。


  “盜匪”四起,其實多是逼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外虜眈眈, 更是讓脆弱的帝國如履薄冰。


  在這樣的情況下繼位的昝寧,除了剛剛登極時還少不更事, 長大些後,不免每日憂心忡忡了。


  親政三年, 好容易漸漸平息了民變, 但打仗打出來的巨大的國帑窟窿依然壓在他身上。特別是這三年來,每每冷眼旁觀禮親王身邊聚集的一群人,黨同伐異, 聯結成的網絡幾乎覆蓋了朝廷的中樞和最富有的幾個省份。


  禮親王並非毫無才幹的昏庸之輩,但朋黨之勢必然是皇帝心裏紮得深深的刺,更何況這根刺還是毒刺,一點點在挑戰昝寧素日讀書時讀到的“仁義愛民”的底色。


  兩天後的臘月二十三,被稱為“小年”,祭灶是大祭,宮裏無比重視。


  在坤寧宮裏設了供案,奉灶君的神牌,燎爐拜褥一一環置,禦茶房、禦膳房設供獻三十二品、黃羊一隻。


  皇帝和皇後穿著明黃吉服袍褂,親自在坤寧宮東牆的灶君神像前拈香,跪叩行禮。


  接著,坤寧宮的大灶“咕嘟嘟”燒得沸起,剝洗幹淨的整頭肥豬放進大鐵鍋中,俟燒熟之後,由皇後親自操刀臠割,熱漉漉白煮豬肉連肥帶瘦片出來,最好的部分供神,餘外作為胙肉分賜大臣和侍衛。


  晚膳時,皇帝麵前就是這樣一大盤的肉。肉是白水煮的,一點鹽都不放,也不準蘸醬,宮中侍衛吃肉時會用蘸著好醬油九蒸九曝的桑皮紙浸湯,然後抹一抹肉,醬汁就裹在肉上。


  但昝寧麵不改色,一塊一塊吃那毫無味道的白膩膩的肉。


  皇後一直斜眸看著他,也不勸他吃點其他的清清口,隻等他吃完了,才笑道:“皇上真是不容易,這祖宗的規矩守得好。”


  膳後有膳牌,今日衙門封印不當班了,軍機處、兵部等全年都要留人值守的衙門今日也沒有遞牌子過來的。


  皇後看了內奏事處的小太監一眼,又望向李貴,笑道:“今日敬事房的牌子也不用遞。”


  然後斜眸看向昝寧,幾乎帶著些挑釁的:“按著祖宗的規矩,大年小年,講究個夫妻團圓。”


  不錯,這是祖宗的規矩,也是皇後能享受的特權:三大節、六小節、帝後壽誕,都是“夫妻團圓”的日子。


  昝寧慢慢撣衣,起身,緩緩而淡漠地說:“還早。先去陪太後聽戲吧。”


  暢音閣又搭了老大的戲台子,借著過節,把皇家的親戚都邀過來,敘了家禮之後就熱熱鬧鬧、呼朋引伴地看戲喝酒,倒比坤寧宮喜慶得多。


  昝寧坐在皇後身邊,給太後敬一敬酒,看著戲台子上嚼甘蔗渣一樣無味的老曲目,眼睛的餘光在四處觀望。


  穎嬪先起身告了“方便”,一會兒,禮親王的側福晉吳氏也借故離開了。


  他知道,真正的好戲要開始了。


  一會兒,他在高高的戲台上遠遠地看見養心殿內奏事處的小太監匆匆小跑到閣樓下,對李貴招招手。


  李貴和他耳語片刻,又立刻提著花衣襟擺上了戲台的樓上,陪一張笑臉穿過嗑著瓜子的嬪妃貴婦們,來到昝寧身邊,俯身附耳:“萬歲爺,出事了。”


  “出什麽事?”昝寧的聲音不高,但足以讓一旁的太後、皇後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嗑瓜子的不由都停了下來,小心凝注過來。


  太後問:“怎麽了?”


  昝寧起身說:“皇額涅放寬心,算不得大事。”


  然而眉頭已經蹙了起來。


  太後沉吟片刻,說:“有事你先去處置吧。一國之君,沒那麽容易當的。”


  而皇帝要走的時候,她又說:“若有棘手的事,不妨報於我知道。”


  昝寧躬身道:“多謝皇額涅!兒子……隻怕要來請教呢。”歎了口氣,轉身離開暢音閣——戲台上的動靜依然綿延在身後,“咿咿呀呀”唱著虛假的繁華盛世。


  太後似乎也沒有心思看戲了,道乏後到一旁的憩亭休息。


  皇後作為媳婦,自然要陪在一邊,小心地攙扶著。


  太後坐定下來,先吩咐邱德山把憩亭四邊的窗戶打開。那亭子槅扇都是通透的,打開後視野可覽全景。


  她對邱德山說:“你先出去一下,叫其他人也散開些,我不耐煩吵鬧。這會兒,我有話找皇後。”


  視野好,四處不怕人聽到。太後問皇後道:“今兒大祭,他可有反常的地方。”


  “沒有。”皇後謙恭答道,“但正是沒有一絲反常,媳婦覺得反而反常。他像個偶人似的,平日他最厭惡吃的白肉,今兒一點鹽巴都沒撒,愣是吃了一盤子。我都替他膩。”


  “他動心忍性,不同於以前了。”太後歎道,“一麵呢,他有出息,我也對得起先帝爺,對得起祖宗留下的江山,對得起社稷百姓。但是……”


  她猶豫了一下,才說“另一麵”:“另一麵呢,不做聲的狗咬人最凶。他不是我肚子裏爬出來的,知麵不知心,我也不能不防著他。”


  最後說:“養心殿他嚴防死守的,探聽不出什麽來。我叫人去軍機處問了,不過禮邸這一陣子也總與我有些離心離德的——想必是吳唐養的那個狐媚子散了他的心了——禮王福晉前幾日就和我捶手頓足的,我也隻有勸她:爺們兒饞嘴貓似的,自然喜歡年輕漂亮的。但若是太過分以至於為了美色都不顧大家夥兒,也該得好好敲打敲打他了。”


  皇後冷笑道:“太後知道不知道,今兒那個吳側福晉到宮裏來,‘方便’倒‘方便’了好幾回了。每回她去圍房,穎嬪就跟著去了,或者,穎嬪去,她就跟著去了。神神秘秘的,大概又是什麽幺蛾子。”


  太後眉一皺,側臉問氣糾糾的皇後:“你那枚皇後之寶,這個月鈐印被招幸的劄子時是誰最多?”


  “最多仍是穎嬪。”皇後一撇頭說,“不過我沒有肯鈐印。穎嬪都被我禁足了,今日過節才許她出來聽戲。這事我也早就匯報了皇上,他還是固執地一遍又一遍地招幸她。我若再心軟一軟給劄子鈐印了,日後那幫子小的就更不把我放在眼裏了!”


  太後正色道:“你行你的權可以,言語裏還是撫慰些穎嬪吧。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這麽簡單的道理你不懂?”


  大概話說得有點重,皇後嘴角抽搭了兩下,終於忍不住“嗚”地一聲掉了兩滴淚:“重獲君心,我是不想了……他對我……真不知到底是什麽樣的深仇大恨!”


  太後看自己的侄女,又憐又氣:“既然知道,你還打算再把他推遠一點?男人喜歡漂亮的,這是天性。他喜歡穎嬪,你順著他點呀。”


  “可他……他是我丈夫。”皇後捂著臉,露出的皮膚紅彤彤的,淚水從掌根溢出來,“我想好好待他,也想他好好待我。以色侍人,終不久遠,他難道不懂?”


  太後憐憫又好笑,男人的天性她已經說給這傻丫頭了,皇後缺些美貌,總要用其他去彌補,結果一錯再錯——一國之君,是她想努力看管著就能看得住的麽?

  正想說點什麽,突然從槅扇窗戶裏看見邱德山小跑著過來,太後說:“眼淚擦擦,在奴才麵前,還是得有主子的貴重。”


  皇後急忙抽手鐲上的絹子把淚痕拭去。


  少頃邱德山在憩亭門外低聲說:“太後,軍機處那裏回話兒了!”


  “進來。”太後說話穩穩的,等邱德山進門後,她又四處認真掃視觀望了一遍,才問,“軍機處怎麽回話的?”


  邱德山說:“也算不上大事。太後不是也知道陳如惠的事嘛,他的遺孀入京告狀,刑部久審無果,近來隻能提了陳如惠的兩個長隨訊問,也沒問出什麽,不是臨封印了嗎?刑部就把人監押了。事兒就出在今天,監押在刑部的這兩個人不知吃了什麽,上吐下瀉,就剩一口氣了。”


  太後一臉狐疑,最後笑道:“又不是夏季,難道還有時疫?”


  但她過了一會兒收了笑容,看著皇後說:“看得出,皇帝挺想給陳如惠翻案的。如今是一箭雙雕的好機會,你做你的賢後,順帶掰掉吳唐和吳側福晉一群人,禮邸也能老實一點——我也覺著他這一陣張狂得要上天了!”


  臉不至於撕破,但借皇帝的手教訓一下禮親王,他臣不臣的模樣,總有一天太後也要壓不住他了。


  太後的心思,昝寧沒有、也不需要費勁地猜。


  此刻,他乘著肩輦回到了養心殿,密召了刑部值班的員外郎和主事。賜了茶之後笑道:“雷霆震怒總得有的,你們莫怕。若下處分,也隻是暫時。查清楚今日送飯的人的行蹤,叫步軍統領衙門拿下密審。連成串兒了,就一個也逃不掉!”


  隨後,養心殿伺候的宮女太監都聽見皇帝在西暖閣砸碎了禦用的瓷具,對著刑部兩個部屬小官一陣咆哮,罵得兩個人灰頭土臉跪叩出來。


  打掃西暖閣的太監戰戰兢兢收拾到碎瓷片,昝寧道:“渴了,茶房有人麽?”


  皇帝脾氣不好的時候,最宜李夕月前往。


  而她端著茶一進門,就被捉了個正著:“夕月,我要得手了!”


  李夕月端著茶碗,猝不及防地被攬腰一場深吻。


  李夕月拒絕都來不及,隻能接受。


  她心裏覺得自己也真是太容易對他的示愛心軟,原來一直想找個機會告訴他:自己隻是包衣人家出身,不配他的厚愛,隻是這話要麽不敢說,要麽像現在這樣,心軟得說不出口。


  耳熱心跳過後,她小心瞥了一眼右手中的茶碗——白荼的訓練真是有效,饒是這樣,茶水居然也沒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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