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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一夜無事, 昝寧睡了個好覺。


  第二天處置了好幾件事務,如交由邱德山開列第二年用在太後大壽上的貢品單子,安排審訊陳如惠的兩名長隨, 安排王府福晉們到宮裏參加祭灶的典儀……


  其中祭灶是大事。


  宮廷祭灶在臘月二十三,前此, 京裏京外各衙門就封印不辦事了;民間和宮裏都把祭灶當小年來過, 祭祀儀式頗為隆重。


  皇帝和皇後主祭, 各宮也要單獨設祭,皇家的親眷一般也要入宮協同拜祭。祭祀禮成,則設宮宴, 唱戲喝酒, 要熱鬧一整天。


  “後日二十三,各衙門定於今日封印。”皇帝昝寧對軍機大臣道,“陳如惠的兩個長隨顯見的來不及在封印前審訊完畢了, 那麽,這兩個監押在刑部大牢中過年, 刑部不要以為過年樂嗬, 都不當回事,人要出了事, 朕唯刑部全堂是問!”


  禮親王為首的一班軍機,敷衍地道:“是, 謹遵皇上聖諭。除了這件事,各地今年的下半年都是平安, 也是皇上洪福齊天。那麽, 今年這個年,是可以好好過了。”


  昝寧微笑著點點頭:“仔肩荷擔,朕隻恐對不起先帝爺留下的這片江山。”


  “不錯。”禮親王說, “這幾日聽說慈寧宮總管邱德山比較忙碌?”


  皇帝眼皮子一跳,然不動聲色地問:“這什麽意思?”


  禮親王說:“說是明年太後整壽,得辦得像個樣子。先聽說他在內務府要錢,說實話,加些緞匹、金飾、珍玩,即便單件的價高,也還在可忍範圍之內。不過近來又傳出他在與各處皇商談采買木料、琉璃瓦等,還說什麽民間都是‘德潤身、富潤屋’,太後陪著先帝辛苦了這些年,萬歲爺有孝心,少不得把園子修起來讓太後閑暇時候去頤養。”


  他搖搖頭:“內務府隻怕出不起這樣大的錢!到頭來又是戶部工部倒黴。朝廷這些年打仗,積欠的軍餉還沒報銷善盡,再出這個幺蛾子,未免太不體恤民艱了。”


  昝寧沉沉地點點頭:“議政王這話是正理,邱德山此舉是太後授意?”


  禮親王大大咧咧說:“甭管誰授意,隻是辦不成。臣明兒祭灶,也要找臣的弟弟榮聿好好說道說道,叫他務必管好內務府下這群見錢眼開的家夥!”


  禮親王手長無禮,包庇私人都是可惡的地方,但處理紛繁的國政能夠快刀斬亂麻,也不得不說是一把好手。


  軍機大臣這撥“起兒”叫完,昝寧看了看太監捧過來的大臣叫起的綠頭牌,搖搖手說:“這些不急。悄悄兒去刑部,把負責審訊、刑獄的員外郎叫過來,朕有麵詔。”


  麵詔很簡單,昝寧問:“新近關押的陳如惠的兩個長隨,可有招供的意思?”


  員外郎叩首道:“兩個人頗為圓滑,說的話仿佛都是有人教過,滴水不漏。年前又是封印的時候,心急不得,先是懸著。”


  皇帝點點頭吩咐:“不用心急。朕的密旨,在封印前悄悄把兩個人換到大理寺關押。原來的牢房換其他囚犯,換看管的獄卒,若有人問起為何,隻說他們要招供了。”


  員外郎略一愣,猶豫著應了一聲。


  昝寧閑閑又問:“你的座師是朕開蒙的師傅張莘和吧?”


  “是!”員外郎叩首道,“臣是先帝元和二年的進士,那一科確實是張學政主試。”


  昝寧微微地笑:“張師傅出京已經五年了。他名下的弟子仕途不順的居多,雖說不上為他所累,但或多或少也有些關聯。你是元和二年的進士,至今已經二十年了!科名在你之後的人,不少都已經封疆,或當了尚書侍郎,你卻依然蹉跎。”


  瞥一眼那人紺青朝服上的白鷳補子,搖了搖頭:“派係之鬥,害朕人才!”


  那員外郎眼眶又酸又熱,不敢禦前失儀,硬是忍著,但他不笨,皇帝的意思已然明白了,重重地頓首道:“臣不論職分大小,都是皇上的臣子!皇上知遇之恩,臣定然竭力相報!”


  昝寧道:“起來吧。朕啊……每逢過年,也會想師傅。”


  笑了笑,目中盈盈仿佛也是淚光。


  國政處置完,尚有大把的時間——也是年前事務不繁重的緣故。


  後宮則最忙,他卻不願意管,在養心殿四處轉了轉,宮人們忙著打掃除塵,一片忙碌,他轉到哪裏,哪裏就隻能停下工作,給他叩安。昝寧也覺得麻煩,幹脆出了養心殿,到日精門的布庫房去看看。


  陪皇帝練布庫的年輕人,本來就是在宮門護衛和各王府戈什哈裏挑選的,算是正經職責之外的“兼差”,平日排班三五日一至,到了年前,估摸著皇帝也不會來,到差者寥寥。


  昝寧肩膀上的淤青也還沒有全部消去,也還不打算再摔一次。


  他裹著一身茶青色常服,悄無聲息地進門,正好看見幾個小太監躲在值房裏賭博賭得正歡。他臉一沉,卻也不急著處置,又到四邊的圍房裏查看。


  幾乎是空蕩蕩的,沒幾個人來,隻有一間屋子裏,坐著一個年輕人,背朝門,麵朝窗戶邊暖融融的日光,垂著頭在桌邊看什麽東西。


  昝寧咳嗽一聲。


  那人扭過頭來,正好是個熟悉麵孔。


  皇帝挑眉笑道:“是你,叫亦武是吧?”


  果然是亦武,見皇帝駕臨,慌得頓時就地一跪:“奴才……奴才剛剛太出神,沒注意到主子來。皇上恕罪!”


  昝寧看到他,心裏滋味很複雜,有點發酸,有點惱恨,但人家什麽錯事都沒做過,他也不願意過分小氣地給他穿小鞋。


  此刻笑一笑,貌似閑適一樣踱過去:“在看什麽呢?”


  亦武有些不好意思,紫赯色臉微微發紅:“奴才拆了一支鳥銃,想看看裏頭結構。”


  “你不是王府的親衛麽?對這個感興趣?”


  亦武道:“奴才也不想做一輩子戈什哈啊,沒有出息。過幾年大挑,若是能挑到神機營,就是奴才的造化了。”


  神機營是禁衛所用的火器營,對普通旗下子弟而言,最好當然是挑入宮裏做“蝦”(滿語“侍衛”之意),其次就是入禁衛軍,實權最大的是步軍統領衙門,亦即俗稱的“九門提督衙門”,而由皇家訓練的神機營、虎神營、健銳營等也是頗好的選擇。


  亦武有雄心,想著一步步從武事上鍛煉,將來有個頂戴也好風風光光娶李夕月做媳婦。


  昝寧笑一笑,點點頭,而後幹脆拉過一張椅子坐下,閑閑問:“你老姓兒是瓜爾佳?定親了沒?”


  皇帝居然記得自己的老姓兒,亦武有些激動,但後麵問他的私事,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忍不住就失儀地撓撓頭說:“定也不算定。”


  “那麽,就是有了喜歡的人?等著下定?”


  亦武“嗬嗬”傻笑兩聲:“奴才不敢欺瞞,從小兒一起長大的,是有個姑娘……”


  他想,要不要說呢?萬一這會兒求個指婚,皇帝一高興就答應了?如果是皇帝指婚,那就不用擔心自己的母親嫌東嫌西,覺得李夕月要在宮裏待到二十五歲才能出來結婚太老了。


  不過,交淺言深,又是麵對聖駕,他畢竟膽子不大,想了又想也沒敢開口。


  昝寧也笑笑,心裏想著白荼、李貴跟他匯報的關於亦武的每一個點滴,從李夕月每每和白荼提及亦武時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到李貴套出來的亦武的家事、身世、左鄰右舍、七大姑八大姨……他都很清楚。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嘛。


  大概也就李夕月和亦武兩個人還傻乎乎的,被人打聽了個底朝天也還什麽都不曉得。


  “有個姑娘好啊。”昝寧本能地想喝茶,臨了發現手邊隻有亦武用的個粗茶杯子,尷尬地把伸出去的手收回來,繼續說著,“看得出你挺喜歡她。她對你呢,是不是也挺喜歡的?”


  亦武“嘿嘿”又是笑,最後不好意思地說:“應該也是吧?小時候一起玩大的,青梅竹馬,順理成章。”


  沒成想對麵坐著的皇帝“呼”地起身,然後大概自己覺得自己失態,冷笑了一聲:“那挺好啊。將來要有喜糖,帶一份給朕。”


  話雖不重,但有點陰陽怪氣,更何況那臉色忽然的轉變。


  亦武不笨,已經察覺不大對勁,發紅的臉頓時失了色,但又不知何從辯解,隻能傻愣愣看著挑著一邊嘴角冷笑的皇帝,最後又磕頭磕磕巴巴說了句:“皇上恕罪。”


  “你有何罪?”


  亦武眼巴巴地想著,半晌說:“那天……奴才膽大妄為,摔贏了皇上。”


  “這不是罪。”昝寧幹巴巴說,心裏想,好樣的,就你敢贏我!摔跤也就罷了,夕月這事兒,你休想贏!


  但他不願意在臣子麵前顯得小肚雞腸,仍然是笑笑說:“你是禮親王府裏的吧,好好當差,好好伺候朕的伯父。將來……”他看了一眼桌上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鳥銃,又說:“你要喜歡火器,神機營需要有才幹的年輕人。”


  亦武倒又興奮了起來:“是!奴才已經拆解了四五把鳥銃了,還有一支燧發槍——是禮親王的,他有一回著人擦槍,奴才就自告奮勇,然後就偷偷地拆開瞧了瞧。”


  他見皇帝本來欲要走了,聽他說槍倒又回過頭饒有興趣的樣子——人往往容易在自己擅長的點兒上興奮,也容易誤以為人家也喜歡這物事,引以為知音——於是說得越發賣力:“之前剿滅撚匪,說是匪民裏也用用土製火銃的,遠程的殺傷力不亞於弓箭。其實神機營好好練火.槍陣法,再給各地綠營多配火器,多練戰陣,將來布防的能耐,一定遠超先帝爺時各旗和各綠營。”


  “等等。”昝寧毫不客氣地說,“在朕麵前腹誹先帝?亦武……”


  亦武憨笑著一口氣接上來:“臣不是腹誹,臣隻是有這樣的想法。冗兵冗政,最是拖累國家。”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昝寧本想拉下臉訓斥他,甚至可以借這個大好的機會貶逐他——那樣,亦武就再沒機會讓李夕月有想頭了。


  但他還是忍耐住了,隻是說:“冗兵、鈍器,確實是先帝時軍力最大的不足。然而更重要的還是民心。”


  亦武由衷道:“皇上聖明!但下頭人都說,自皇上親政以來,言路漸開,政局漸清,匪事也告一段落,民生也逐步提升。臣,覺得國朝中興在望呢!”


  這段話若算馬屁,可謂直白而拙劣。然而這年輕人眼裏有光,即便是話語不大檢點,反而讓人覺得可信。


  昝寧一肚子的陰謀暗算頓時煙消雲散,好一會兒才點頭說:“亦武,承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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