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李夕月在王府嬤嬤的幫助下, 踩一張條凳上了車。
車轔轔地在王府平整的青磚石地上行駛起來,李夕月悄悄揭開簾子一角,恰恰在角門外守衛的護衛裏看見了亦武熟悉的影子。
若沒那回看到他的名字開列在皇帝收到的夾片裏, 李夕月或會選擇對亦武視而不見,避免鬧出什麽誤會來。但畢竟是從小一道長大的, 怕亦武會遇到什麽不好的事, 李夕月決定還是找個機會提醒他一下。
握著腰刀在角門邊值守的亦武, 知道現在出來的是宮裏的車,按規矩是目不斜視,然而卻眼見車裏拋出來一塊粉綠色手絹, 飄飄悠悠正在他麵前的地上落下。
然後車窗簾揭開一個角, 露出一雙他極為熟悉的眼睛,傳出他耳熟能詳的聲音:“哎呀,我的手絹掉了, 煩請幫著撿一下行嗎?”
亦武咧嘴一笑,俯身撿起那塊手絹, 緊兩步上前, 說:“姑娘,你的手絹兒。”
李夕月從窗簾兒裏伸手接過手絹, 低聲說:“辛苦了,大冷天立在風裏。”
“不辛苦!”亦武看她亮晶晶的眼睛, 甜蜜蜜的笑靨,心裏就是暖融融的, 要不是規矩管著, 真想和她多說兩句話。
李夕月卻想著怎麽把最重要的事不露聲色透給他。
時間緊,也容不得她多想再說話,隻略忖了一下, 她問:“在這兒不辛苦,放了別差就要辛苦了吧?”
然後認真端詳亦武的表情,看他的反應。
亦武憨憨一笑:“這倒是。皇上說要在日精門裏設布庫房,挑了我和其他一些各王府的戈什哈,每隔三五天去陪皇上打布庫、練騎射。”
他帶著一些憧憬:“雖說每天要做的事情是變多了,但是能在禦前露露臉,說不定我能有更多機會,我希望……”
他眸子亮晶晶的,紫棠色的臉微微發紅,他特別想告訴李夕月,他希望自己更有出息,將來能匹配她這樣的好姑娘。
隻是他訥於言,這樣近乎於表白的語言好半天出不了口,期期艾艾的,憋得臉更紅了。
然而說出口的機會轉瞬即逝了,李貴的馬車繞到了角門,揭開簾子,死死地盯了亦武一眼,而後對李夕月說:“李姑娘,該回宮繳旨了!”
又說:“剛剛我這車前這匹頭馬好像有些煩躁尥蹶子,我怕耽誤了萬歲爺的事兒,就先擠你這輛車裏吧。”
說完,就自作主張下了車。
他是太監,當然沒什麽忌諱的。
李夕月自知他這借口必有指向,加之心虛,等李貴上了她的車,她趕緊挪到角落裏,把最舒服的位置讓給了李貴,聲音低得跟蚊子叫似的:“李諳達,我……”
李貴不說什麽,隻對外麵的車夫道:“走罷,回宮。”
一路上,李貴也是一臉有氣的神情。
他先就著大車簾子裏透過的光看了看李夕月的表情,而後說:“是不是福晉也挺囂張的?”
這個“也”字頗有深意。
李夕月說:“算不上囂張,不過感覺是瞧不起我。”
李貴冷笑道:“自然的,打狗要看主人,在他們心裏,我們的主子不值一提,我們這種奴才自然更不需怎麽敷衍。”
李夕月說:“反正福晉都沒跟我說上幾句話就走了,吳側福晉倒拉了我絮絮叨叨好久,穎主子那裏要帶的東西,我也就順便帶給她了。她卻說……卻說……”
想著她對昝寧毫無尊敬的評說,李夕月氣得說不出口。
李貴點點頭:“她們評點主子爺,跟評點自家後輩一般,不留口德。沒事,這會兒隻管讓她們猖狂,日後總有見分曉的時候。”
突然轉頭問:“剛剛角門口那小夥子,上次進宮看你的也是他吧?叫……叫什麽來著?”
李夕月不敢撒謊,低頭說:“叫亦武。他是我家的鄰居,我找他,也沒其他意思,難得見麵,打個招呼而已。”
李貴說:“夕月,和外男說話,別說你是宮裏人,就是有點頭臉的人家十七八歲的姑娘,隻怕也不合適吧?”
李夕月心裏有些不服氣,但知道李貴是直接能在禦前說上話的,不能不和他打招呼:“李諳達,我和他真沒什麽事。您……能不能別告訴萬歲爺?”
李貴沒回答她,他挑簾子看了看窗外,顧左右而言他:“喲,太陽都斜了,和禮親王聊得晚了!”
回到宮裏,頭一件事是繳旨。
李夕月先在外頭等候李貴的話說完,她心裏很是忐忑,怕自己今日的舉動反而會害了亦武,那亦武才叫個冤枉呢!
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見李貴出來,她手上捧著新烹的茶,進門討好地說:“萬歲爺渴了吧?這是用蠟梅花上的雪烹的三清茶,您嚐嚐看。”
皇帝的臉色看不透,李夕月心裏打鼓,強笑著把茶碗放在他手邊。
昝寧什麽話都先沒說,端茶品了品,閉目咂嘴半晌才說:“鬆子不是新的?”
“好像是。”李夕月小心地說,“吉林將軍那裏的新鬆子剛剛送來,說還得曬一曬,揀一揀,避免有蟲眼兒。就用了舊存的鬆子,不過沒有哈喇味(油耗味)吧?”
“沒有。”昝寧淡淡地道,撇了撇茶水上頭浮著的梅花花瓣,“高廟最愛這三清茶,取鬆子的香,梅花的清和佛手的潤。”
然後突然話題一轉:“今兒差使辦得如何?”
李夕月打疊了精神,把今日在禮王府後宅麵見福晉,以及和側福晉喝茶談天的事都說了。
昝寧點點頭:“李貴那裏,收獲亦不小,禮親王把陳如惠的遺孀大罵了一頓,看來是急了。側福晉吳氏有沒有和你說這事?”
李夕月老老實實說:“沒,隻談些旁的,大概她覺得奴才聽了也沒用,所以一句沒說。”
確實,在外人看來,李貴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李夕月不過是茶房的小宮女,也未見才貌驚人,再想不到她在禦前的淵源,自然不會交淺言深。
“不過,看側福晉的架勢,似乎要找機會進宮和穎嬪聊一聊。”她小心地看了昝寧一眼,“奴才……奴才沒來得及請旨,就先拍了胸脯答應了。不知道是不是行得通?”
昝寧斜眸看了她怯生生的神色一會兒,她有點緊張,睫毛隨著眼皮子眨動而一扇一扇的,桂圓核似的黑亮眼珠不自覺地就在轉動。
他終於一笑:“行得通啊,進,可悄然看看她們聊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退,可不承認——反正你一個小宮女,誇那樣的海口,食言了她們也隻能自認倒黴。”
他看著她因為有些小小生氣而鼓起來的臉蛋,就惡作劇地想去捏,伸手輕輕掐了一把,滑溜的手感好得不行。
他忍不住就附在她耳邊說:“你今天連吳氏的賞賜都沒要,真是虧本了。想要點什麽,我賞給你。”
李夕月覺察他的手開始不安分了,背上給他摸得癢癢的,到了腰間時,她忍不住往前躲了一下,又扭了扭:“不要,癢癢……”
麵前那男人被她鼓蓬蓬地貼過來已經倒抽了一口氣,實在經不住她再這麽扭,一把就抱緊了,湊下來吻她,像上了癮一樣。
李夕月倒有另一層心事,享受了一會兒熱吻,眼睛突然睜開,眨巴了兩下。
昝寧伸手去捂她的眼:“閉著眼睛,不許偷看。”
閉著眼睛,觸覺就更敏銳。他有變化,她有感覺。
於是有些害羞,有些緊張,總想著得打個岔,別讓他太情不自禁——一旦真情不自禁了,自己這廂可就沒有退路了。
李夕月想了想,說:“奴才想起另一件事,先忘了說,覺得還是該匯報一下。”
皇帝冷靜下了一些,鬆開手,問:“什麽事呢?”
“先往永和宮送萬歲爺賜字的時候,穎嬪問萬歲爺用不用藥酒與藥茶。”
“藥酒與藥茶?”昝寧和李夕月初次聽到時的感覺一樣,甚是奇怪,“問這個幹什麽?”
心裏橫生了警惕,無事問藥或膳食,總叫人覺得她沒安好心。
李夕月倒是一直在琢磨,而且她是聽著前因後果琢磨的,想通了之後一直在肚子裏憋著笑。
現在皇帝問她“為什麽”,她不敢答,恭恭敬敬說:“奴才可不知道。吳側福晉聽了奴才的轉述,就給了張方子,說是禮親王也用的。這方子奴才還沒給穎嬪呢。萬歲爺要不要先看看?”
“要方子看什麽?我又不是禦醫。她們有沒有說是治什麽病的?”昝寧枯著眉頭想,但也想不通穎嬪和側福晉吳氏是什麽意思,想幹什麽。
李夕月則是憋得很難過,每看他一眼,這笑意就越發憋得慌。
好容易趁皇帝別轉頭,她趕緊低頭“吭吭吭”偷笑一會兒,然後深吸一口氣,在他回頭前表現得一本正經的。
但是憋笑比憋哭還難,尤其是笑料就在她麵前,剛剛親吻時還頂她來著。越想越覺得穎嬪實在是過寶山而不知。
所以,不讓笑反而會想,越想就越要笑。
昝寧終於發現了她的不對勁,問:“你鼓著腮幫子幹嘛呀?”
李夕月說:“奴才想……想出去解個手。”
昝寧眨巴兩下眼睛,說了句“你去吧”,而後看她捂著嘴出門的背影,突然喝一聲:“回來!”
李夕月嚇了一跳,回身問:“萬歲爺有什麽吩咐?”
然而看見他疑惑的臉,突然想起穎嬪的困惑,實在憋不住了,“噗”地笑了一聲,又趕緊憋住。
昝寧篤定她這是有鬼了,又好氣又好笑,冷了臉說:“近前來!”
李夕月挨挨蹭蹭過去。
他盯著她,她那雙眼珠子圓溜溜的真是活潑,在眼眶子裏不停地轉,眉毛一直舒展著,仿佛還想笑。
直到靠他很近了,李夕月才感覺一些危險,無論如何都和他離著兩尺的距離,低聲問:“萬歲爺有什麽事嗎?”
“我哪裏那麽好笑?”昝寧指著自己的鼻子問。
李夕月忍著笑說:“萬歲爺不好笑。”
“那你為什麽看著我就偷偷笑?”他又問,皺著眉,“拿麵鏡子過來。”
李夕月乖乖到裏間拿了鏡子給他照,然而心知不是因為這,隻能強迫自己熬住。
看他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上有沒有髒東西,左看右看看不出什麽,最後他搓搓自己的眉心,大概自己都嫌棄自己眉心的細紋。
看他疑惑不得解的難受,李夕月實在有些忍不住肚子裏的話了:“其實……其實不是萬歲爺好笑,是穎嬪心裏的擔憂……有些好笑。”
“她心裏擔憂什麽?”昝寧問。
李夕月猶豫了好一會兒才說:“奴才聽她的意思,應該是指萬歲爺雖招幸她,卻沒有……她大概覺得您需要用些藥茶……或者藥酒……”
她趕緊掏出吳側福晉給的方子遞過去:“萬歲爺要不還是先看一看吧?再抄一張讓太醫瞧瞧是不是有關礙?”
昝寧狐疑地接過,再一看方子:鹿茸、黃精、人參、虎鞭、良薑、肉桂、淫羊藿……特別注明了:藥引最好是禦苑裏新鮮的鹿血。
即便不太通醫道,也大概曉得這是個什麽東西。
這連起來一想,男人家還有不明白的?
他簡直是怒發衝冠——李夕月尚不會了解,成了年的男子聽說自己的那方麵能力遭到質疑,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忍過,恨不得立刻就證明一下的。
所以李夕月雖然是小心翼翼地說,卻也沒想到他的臉色也會登時黑成那個樣子,拳頭摁著桌子,仿佛就要把穎嬪提溜過來揍一頓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