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李夕月不知怎麽回答皇帝, 但見他一臉的得色,不由也替他高興,上前把菊花枸杞茶端上, 說:“萬歲爺既然渴了,喝點茶吧。”
水是調得溫涼適口的, 他端起大大地飲了一口, 然後搖搖頭:“不該是這個茶。”
李夕月不知道他的意思, 眨巴眼睛正想說“菊花枸杞茶清熱去火”,他已然一偏身下了那炕床,低頭膩在李夕月額邊, 說:“今日那麽痛快, 當浮一大白才是。”
李夕月不由笑道:“萬歲爺要喝酒,一會兒回暢音閣裏,太後的壽酒管夠呢。”
話沒說完, 突然覺得腰裏一緊,渾身一輕, 是被他抱起身了, 不僅如此,他還飛快地旋轉了一圈, 李夕月腿上一陣涼——袍子都給轉得飛了起來。
“放我下來!”她有些驚到了,但被放下之後, 又覺得剛剛那旋轉實在是刺激得爽快!
昝寧放下她後,卻沒有撒手, 依然是攬著腰抱在懷裏, 這會兒就勢往後退了兩步,坐在炕床上,而讓她坐在自己腿上。今日得了甜頭, 心情又好,忍不住再三求索,低頭就吻她的嘴唇。
雖然還有些笨拙,但漸漸也如起舞一般,兩個人你來我往,互相呼應,似那等“朦朧淡月雲來去,桃杏依稀香暗渡”,迷醉得忘乎所以。
直到都透不過氣來了,才戀戀不舍地分開。皇帝看她嘴角亮晶晶的,料自己應如是,不由一笑:“真是,放四個月前,打死我也不敢想。”
李夕月略略一扭,肩膀輕輕撞在他胸膛上:“討厭,說得您多麽委屈似的。”
見他拿手背去擦嘴角,她率先掏出手絹,把那點點晶瑩拭盡,低頭淺笑:“您嫌惡心,以後就大可不必。”
昝寧抱著她笑:“換其他人,大概真嫌惡心,但你沒有,你是甜甜的,香香的。感覺還不夠。”
他低頭凝視懷中人,不知是靠得近的緣故,還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的緣故,反正就是覺得她美——美得他懷疑自己的先前審美,一開始真沒覺得她如此嫵媚動人,為什麽現在瞧著她心裏就生出無盡的禮讚,覺得古來那些形容美人的詩詞歌賦,無一不能用在她的身上了。
“夕月……”他輕齧她的耳朵,一朵小小的、涼涼的白玉似的,被他啜弄了幾下又變得像瑪瑙珠子,紅紅熱熱的。
“等這次的事成了,我給你位分吧。”
李夕月一愣。
這是他的告白?用這樣的言語?
她心裏有點涼下來。
他還在膩著她,從耳朵吻到脖子,間隙裏低吟一般說:“不會從答應常在起步——太漫長了,要升到一宮的主位太漫長了。但是起先大概不能超過貴人,接著呢,你趕緊生個孩子,我盡快給你晉位……”
“萬歲爺,”她微微地躲開,也小心不讓他尷尬,“這事太要緊了,奴才還得想想……”
“不用你想。我會安排好的。”他的臉跟過去,嗅著她頭發裏的香氣。
本來嘛,一道旨意的事,他已經快二十歲了,親政也好幾年了,其他即便不能完全做主,後宮裏選、晉一個妃子的權力還是有的,隻要按著規程慢慢來,太後和禮親王的手再長,也不能抹煞他的這項權力。
但是李夕月此刻慌亂而冷靜下來,對他的熱吻也毫無反應了,她躲開了一些,然後說的話也堅決了一些:“萬歲爺,您安排起來確實是一句話的事。但是,奴才還得想想。”
“想想”二字說得尤其重,不再僅僅是想的意思,皇帝也聽得出來她的拒絕之意。
昝寧沒有勃然而怒,而是疑惑地看了看她的表情、她的眼睛,然後有些餒然,垂頭說:“你想想吧……”
“萬歲爺……”李夕月想告訴他,她也沒就徹底地否了,隻是這事兒太大了,她實在心裏難受得緊,無法這麽快就下決斷。
昝寧笑了笑:“別擔心什麽,我是說真心的,你慢慢想就是了。我等著你想好,不急。”
“您……”原以為他還會像以往一樣威脅她一通,但他卻顯得如此寬容退讓,甚至有點可憐,李夕月覺得自己像個罪人一樣。
他默默地抱了李夕月好一會兒,聽見外頭大自鳴鍾敲響的整點鈴,才說:“這裏處置好了,還得去太後那兒。太後知道禮親王捏住了要緊折子這件事,我還得匯報一下。”
李夕月急忙起身,忍不住還要多一句嘴:“剛剛萬歲爺挺高興的,是不是有下落?”
昝寧不避忌她,點頭說:“白其尉——就是白荼的父親——靈得很,說記得軍機處登過這件折子,但送上去以後沒再關注。皮球踢得那幫子軍機無話可辯,被我吼了一句之後,推脫說大約是這段雜務多,事情忙,哪一個環節出了紕漏,這就去找。”
“不會……影響到白章京吧?”
“不會。”昝寧說,“罵是一並罵的,他等於替達拉密黃琛頂了罪過,前頭又沒人和他商議,怪他也沒道理。底下,就看禮親王的做派了。”
皇帝還得繼續去太後那裏彩衣娛親,承歡膝下,他體恤地說:“你剛剛立規矩站了挺久了,如果不想看戲的話,就不用繼續去立規矩了。我今兒沒叫白荼陪侍,估計她心裏也慌,你去安慰一下,把現在的情形跟她說了,讓她放心。我這裏,叫太監直接安排肩輦——我也走不動了。”
和善地笑了笑,揉了揉李夕月的腦袋,低頭在她耳邊說:“但是剛才那件事,你要好好想,真的哪裏為難,你也要如實告訴我,不能讓我不明不白的,一肚子窩囊。”
李夕月看著他,滿心的歉疚,抿嘴點點頭。
太後那裏的大戲,一直唱到夜裏,起更後本來各宮是要下鑰的,這日特別,也都留著門,直到二更時,皇帝披著一身寒氣回來,見養心殿留守的宮女太監都出來迎候,他說:“這天,要下雪了。”
進了屋子,他先要茶,李夕月和白荼進門後,見司寢的宮女正在給他寬衣。他著意打量了白荼一眼,笑道:“明日朕賞你。”
白荼忙跪叩他的恩典,眼圈一下子紅了。
皇帝這一日也疲勞,喝了一盞棗仁茶,洗漱過後就安寢了。
李夕月和白荼回到自己的屋子,鑽在被窩裏都是睡不著的模樣。
白荼先開口道:“他這個人,讓人感念時感念得很。我剛進宮的時候像你一樣日日盼著放回家的那一天,現在,離著回家的日子近了,倒又舍不得這裏,好像已經習慣了。”
李夕月好一會兒才說:“一輩子不能回家,實在是可怕。”
白荼歎口氣說:“你說說家又是什麽呢?”
李夕月突然說不出來。
所以白荼幽幽道:“父母在,是‘家’,是小時候、在閨閣裏所待的家;女孩兒家年歲到了,‘家’就成了夫家,伺候公婆,照顧夫君,養兒育女,一輩子堪堪地就過了。你說說,是不是這個理?”
她在被窩裏掏心窩子說話,熱乎乎的氣息仿佛在兩個人枕邊飄:“沒有什麽不變的東西,也沒有什麽路是一定不會走錯的。家就是這樣,我小時候聽阿瑪說的‘此心安處是吾鄉’,在哪裏心安定下來了,哪裏就是自己的家了。”
李夕月知道這也是在勸她,她的心思現在越來越活動,活動得連她自己都怕,怕哪一天一衝動,就會對昝寧說:“好的,奴才願意嫁給您。”這話要當真出口,隻怕真真是覆水難收,一輩子就定下來了。
最後隻能付之於一聲喟歎:“姑姑,我怕呀。”
果然白荼問:“怕什麽?”
李夕月不直接回答,翻了個身,亮閃閃的眼睛清淩淩地瞧著白荼:“姑姑,上次你說那個驪珠,怎麽著也是萬歲爺身邊的人,怎麽會就落得那個下場呢?”
白荼沉吟了一會兒,說:“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
這句話做引子,她的話匣子仿佛打開了:“驪珠是可惜,但也是可恨。萬歲爺為了她,其實吃了很大的暗虧。”
驪珠是聖母皇太後身邊最漂亮、最嘴甜,也最得寵的宮女。
宮裏禁親母和親兒的過分接近,但禁到先帝去世,母子的情分還是可全的。
生了皇子公主的,母親可以隨著兒女入住王府公主府,像老祖宗一樣頤養起來;兒子有幸登基了的,母親更是可以一步登天,成為一國之養、至高無上的太後。
隻是先聖母皇太後宮女出身,性格懦弱,當上太後之後自己先手足無措,又沒有有力的家人倚恃,一來二去,隻有唯母後皇太後納蘭氏的馬首是瞻。
她倒也一直樂嗬嗬的,唯隻驪珠心裏一百個不服氣,梳頭的時候要說一說聖母皇太後的父親承恩公怎麽的隻有個虛銜;侍膳時要說一說兩宮垂簾,為什麽國政都由納蘭氏的“禦賞”章蓋了才算數;值夜時聽太後一旦反側,便長籲短歎道是皇帝是太後肚子裏出來的,不孝順也不應該。
一山不容二虎,本來兩位太後當政就是不容易的事,有時候意見相左,有時候偶有齟齬,太後納蘭氏心胸本就不寬,再聽邱德山暗暗地回報,知道了驪珠這樣一個搬弄是非的宮人,嘴上不說,心裏已經起了殺意。
大約是聖母皇太後命格裏當不起後福厚祿,兒子登基當皇帝才幾個月,她已經綿延了一身的病,貼身伺候的驪珠不能把算盤隻打在她一個人身上,少不得對來侍疾的皇帝昝寧使起了“功夫”。
昝寧小時候就喜歡和這位宮女姐姐聊聊天,覺得她又漂亮又善解人意,又是母親信賴的人,長大了一些,又有她的刻意討好,自然更是覺得解語花莫過於驪珠。聖母皇太後去世,她名下的宮人多半到了養心殿,驪珠躍過白荼等“老人兒”,一舉成了養心殿說了算的大宮女。
二十七月孝期過,皇帝十六歲迎來大婚,先從午門大門裏迎進了一後兩妃,然後驪珠的心思就活動了,希望昝寧能給她一個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