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別怕。”昝寧先安慰李夕月, “我的故地。而且,我是主子。”
他看了看窗戶:窗戶隻開了一道縫,外頭人是看不見裏頭的情形的, 但是影子會落在發黃的窗戶紙上。
他走了出去,李夕月在亂撞如小鹿的心跳聲中, 聽見他篤然地說:“是朕, 來故地看一看。”
外麵大約是個老太監, 趴在地上磕頭請罪。
皇帝說:“看見了什麽?”
老太監說:“奴才隻看見窗戶上的影子。”
“幾條影子?”
“啊?還有幾條影子啊?”老太監雖然落到這個閑職上,腦子還是好使的,頓然裝傻, “奴才年紀大了, 眼拙,隻看到一晃。”
昝寧說:“本該問你個玩忽職守的罪,看你也不容易。去看看, 茶房裏有沒有茶。”
“嗻!”
昝寧適時輕輕敲窗欞。
李夕月貓著腰出門,正看見一處圍房的門簾子剛放下。
昝寧衝門努努嘴, 她也老實不客氣, 拎著袍子躥了出去,在門口平複氣息, 等著他。
一會兒,昝寧的聲音在裏頭傳出來:“這水怎麽一股鐵鏽味?算了算了, 朕回去喝茶吧。”然後人大大方方、從從容容地出來了。
李夕月聳肩膀抿嘴笑。
昝寧親昵地戳戳她的額頭。
“回暢音閣吧,萬歲爺。”李夕月說, “嚇死了!別一會兒太後還要問話, 更要嚇死了。”
“不急。”他抬頭看看日頭,“去一個地方,太後就不問話了。”
去哪兒呢?李夕月不敢問, 隻敢跟著。跟了一會兒,建築、環境、風物漸漸熟悉起來,原來去的是養心殿。
“萬歲爺原來是回養心殿了呀。”她笑著說,“神秘兮兮的,弄得奴才膽戰心驚的呢。”
昝寧回身笑道:“養心殿這樣緊要的地方,若無要事,朕怎麽舍得在太後大壽的時候趕回來?”
又壓低聲音說:“禮親王是家裏人,隻有這會兒才會被眾目睽睽看在暢音閣出不來。軍機處其他家夥,估計群龍無首了,就不敢和我翻天。”
他走進垂花門,穿過前頭正殿直到西暖閣裏,說:“你去備茶,除了朕的,至少還要八份,他們的水要燙一些。一會兒,朕大聲傳喚你,你就進來。”
李夕月左右看看,這會兒宮裏熱熱鬧鬧唱戲賀壽,養心殿的人倒有一半不到位,她也不好再說自己進西暖閣不合適,隻能咽口唾沫答應了。
昝寧揚聲叫了個內奏事處的太監:“到軍機處,叫全班兒的‘起兒’——禮親王在暢音閣不算。”
叫軍機處全班兒,通常都是要事,但這要事偏偏避開了為首的軍機大臣禮親王,大概是會叫人猜疑。
皇帝在西暖閣好好琢磨了一會兒,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一時機,仰仗太後助力,雖不能徹底對付禮親王,但可去其部分羽翼,還能叫他有苦說不出。縱使是冒一點“打草驚蛇”的險也是值得的。
少頃,軍機處八位軍機中的七位已經到了,大概都不知發生了什麽大事,個個心裏都在揣測,而入養心殿後隻能麵麵相顧。
俟進了西暖閣,最後一位“打簾子軍機”打簾子,大家一一進門,看見皇帝還穿著賀壽的明黃吉服,麵色卻沉了下來,那俊鷹似的目光在七個人臉上一個一個掃視過去,等七個人打千請了聖安,跪在禦前的跪墊上之後,他才幽幽出聲:“軍機處現在,是不是對奏折來去的把關有些不嚴?”
除了禮親王之外,排號第二位的軍機大臣就不能不接話了:“臣惶恐。皇上此言,不知……是指什麽?”
“哼。”昝寧冷笑一聲,“候補知縣無故自盡在查賑的地方上,天下俱在關注陳如惠的這件稀奇的案子,司差的四百裏驛馬早就到了京城——四百裏驛遞,雖不如六百裏加急,但也沒有說大白天的不遞送到內奏事處的道理吧?!”
說完,把手上一份像是奏折的夾宣本子往案上一拍。
他這有“詐一詐”的成分,所以看到幾位軍機麵帶驚疑和不安,他心裏便篤然了。
然而為首的那位仍是硬著頭皮裝相:“啊?有四百裏的驛遞折子啊?是哪裏的呢?皇上怎麽曉得的?臣等,怎麽不曉得?”
這話頗為硬碰硬,言辭裏不僅是推卸,甚至是反問皇帝哪裏來的不確實的消息。
也是常年他們隨著禮親王在軍機上一唱一和,覺得皇帝再親政,也不過是弱冠的孩子,乾綱獨斷的能耐遠不逮及。
皇帝若是一頓發火,他們完全可以乖乖受著,受完了,再哄一哄、勸一勸,昝寧最後隻會落得個“皇上脾氣大,受身邊人蒙蔽,出口氣也就算了”,其他並不會改變。
所以昝寧沒有發火,反而帶著些輕快的笑,點點頭說:“若沒點篤定,朕也不好發這個話。不過,你們大概也是被下頭蒙蔽了。朕叫內奏事處的太監傳召昨日當班的達拉密來,帶批本處的記檔文書,票簽處的草簽記錄來核查。若是仍沒有,哼……”
他先冷笑著哼了一聲,然後說:“通政使司那裏,提塘官那裏,朕就一個一個查過去,不信查不到個底!”
接著揚聲道:“來個人!”專有伺候內奏事處的小太監一路小跑到簾子外頭,接了他的諭旨,到軍機房去宣召章京。
他這麽篤定,幾位軍機大臣自然犯了嘀咕:這是十拿九穩,才敢這麽說話啊。不然,萬一真查不到什麽,皇帝的臉往哪裏擱?
然而禦前不能互相討論,所以都是暗暗地出著冷汗。
昝寧起身活動活動,言辭上倒又溫和了:“各位不必驚惶,想來是哪一環節出了紕漏。”
自己揭簾子對外頭道:“來一個宮女奉茶。”
李夕月早就準備好了,點點頭捧著一茶盤的茶水而來。
昝寧遠遠對她一笑,卻又放下門簾,回到原位。等她清亮的聲音響在門簾外,才示意道:“進來吧。”
還是那位“打簾子軍機”給打的門簾兒。李夕月鑽進來,穩穩地請安,穩穩地把茶盤先擺在一邊的案幾上,然後給皇帝先倒茶水,接著一個一個把蓋碗擺在七位軍機大臣身邊。
“喝茶,慢慢等。”昝寧說。也未發旨讓李夕月下去,這會兒不談正事,他盡自跟幾位軍機大臣聊些閑話。
幾個人捧著滾燙的茶碗,得了諭旨又不能不喝。然而茶水雖香洌,卻是燙得難以下口,喝起來不得不一小口一小口的,又急又熱,額角都在滲汗。
連李夕月都能看出在場諸位的窘境,心道原來這些朝中大老在禦前日子也不好過,喝茶得跪著,皇帝動輒惡作劇,讓他們燙得杯子都捧不住。
正瞎想著,門外傳來報名聲:“奴才內閣中書、軍機處章京白其尉奉詔請見皇上。”
李夕月看見好幾位軍機大臣都是滿臉詫異,於是也跟著朝門邊看去。
皇帝叫了“進來”,這位名叫白其尉的軍機章京進門,動作嫻熟漂亮地打下馬蹄袖,請了個雙安,接著跪下免冠叩首。
又說:“請皇上恕罪,軍機處章京領班黃琛今日告了病假,奴才暫時代他回奏。”
昝寧啜一口茶問:“你是旗人?”
因為一般漢臣自稱為“臣”,而滿臣自稱“奴才”。
“是,奴才是正黃旗的包衣。”白其尉說。
昝寧看了李夕月一眼:“奉茶給白章京。”
李夕月一邊應“是”,一邊為他那個眼色突然明白了,這不就是白荼的父親嗎?這是皇帝的自己人啊!
她頓時覺得又激動又緊張,但此刻最是考驗人定力的時候,李夕月於是按捺著,依然是麵不改色,把最後一個茶碗擺到了白其尉麵前。
“該談正事了。宮人回避。”昝寧說。
李夕月知道這是規矩,也是保護她,拎著茶盤就出去了。
裏頭怎麽樣不得而知,李夕月在茶房看著水,心裏很忐忑。
既為他的不容易,也為這段日子兩個人時不時的一段繾綣。
理智上她不應該心動,可惜感情這種,實在由不得自己做主。她總是不知不覺就會拿昝寧和亦武作比較,以前覺得亦武憨實可信,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嫁給他後半輩子就放心了;現在卻覺得若嫁給亦武,後半輩子一眼就看到頭了,而昝寧……
她又不敢深想。她若跟了他,位分一定會有,但內務府包衣人家的姑娘,初始一般隻封個答應、常在,一年年地熬資格,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當個嬪妃,想想心裏不甘;一入深宮,蕭郎路人,就連父母親眷也遠遠地離了,一年半載的才能會親一次,生孩子前才許母親陪伴,自己的家宅更是無緣再回了,想想就覺得悲傷。
還在胡思亂想呢,突然聽見西暖閣傳來皇帝拔高了的聲音:“……這算不算欺君?嗯?軍機處全班兒,明兒上折子自劾!”
她慌亂地起身,把風爐封到最小火,四下望了望,打算泡點菊花茶給他清清火氣。
俄而,覺得外麵一陣動靜,悄悄從窗戶裏向外一望,剛剛進門見到的那些軍機大臣,還有白荼的父親白其尉,都魚貫而出。
為首的那個,一直執袖擦額角的汗,大概心不在焉,過門檻時被結結實實地絆到了,身體一個趔趄,幸而白其尉伸手相扶:“劉中堂,仔細。”
那個被稱為“劉中堂”的一甩手,冷冷說:“白章京客氣了,老朽還穩得住。”
李夕月為白荼的父親不值。但他似乎並無不快,依然毫無表情、低眉順眼地跟在最後,搖搖地向外而去。
她翹首看了看西暖閣,隱隱聽見昝寧在喊她的名字,然後暖閣外伺候的一名小太監就飛奔過來,拍拍掌心低聲說:“李姑娘,萬歲爺傳召你去奉茶。”
李夕月端起剛剛衝好的菊花枸杞茶,盡力使自己穩健地來到暖閣口,猶豫了一下在簾子外說:“萬歲爺,茶到了,您是移步東暖閣,還是——”
問了半截子,他就答話了:“茶送進來。”
李夕月偏身頂開簾子,端著茶盤進去,很擔心他剛剛和軍機大臣爭執,情緒會很不好。
沒想到他坐在上首的炕床上,撫弄著胸前的朝珠,一臉得意的笑:“夕月,今天我可真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