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因為李夕月的勸, 昝寧決定不急吼吼地過問軍機處捏起陳如惠折子的事,軍機大臣被“叫起”的時候,都隻談這日太後萬壽的細節, 最後他帶了一句:“萬壽節雖是大事,其他事情也不要耽誤了。”
禮親王渾若不覺, 笑吟吟說:“皇上放心, 四海升平, 海晏河清,一切都好著呢!”
昝寧點點頭,波瀾不驚說:“那就好。今日自家人看戲, 請皇伯父早些來。其他大臣除開在值房當班的人之外, 慈寧宮外磕過頭後都是賞假休沐,也算為太後同慶。”
禮親王笑道:“太後辛苦培養了皇上這些年,如今確實該好好熱鬧熱鬧, 讓她頤養天年才是。臣去值房換件吉服,去給太後叩頭。”
他們一群人跪了安離開, 皇帝收了笑意, 一個人在西暖閣想了半天事,然後叫過李貴吩咐道:“你叫內奏事處幾個一直機靈而嘴緊的小太監去軍機處各間兒裏走一圈, 若有軍機大臣或章京問他們在找什麽,就說萬歲爺叫找件折子;若問是什麽折子, 就說隻知道是江南來的,其他不知道。若是他們肯給, 就把這幾天江南來的折子一並捧過來, 要是不肯給,空手就空手,也就這麽回來。”
李貴嘬牙花子想了想, 低聲道:“是。但是……不怕打草驚蛇?”
昝寧冷笑道:“就是要驚一驚蛇呢。”
李貴便不多話了,點頭答應了。
吩咐完回來回旨,見皇帝還是朝服,問:“萬歲爺可換件吉服冠戴去太後那裏酬酢?”
昝寧搖搖頭:“不用,得留條私下說話的引子。”
他看了看屋角的大自鳴鍾,好像還早,估摸著還是嬪妃命婦們在湊熱鬧,他還不急著去太後那裏立規矩、湊熱鬧,還是自尋些快活比較好。
李貴跟他肚子裏的蛔蟲似的,因說道:“奴才曉得了,司寢那裏叫把萬歲爺的吉服做個衣包,帶到慈寧宮供萬歲爺更換。”
又說:“這會兒,萬歲爺要不要喝一盞茶?”
昝寧不由就笑了:“對了,一會兒隨侍太後,茶飯未必能自由。這會兒先喝點茶,吃點點心,就怎麽都能扛得住了。”
李貴吞笑去找李夕月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風月之間。
昝寧挑開窗上紗簾的一個角,看見外頭是大好的太陽,心情不由愉悅。
再少頃,看李夕月端著茶盤,步履輕盈,袍子的襟擺隨著她的步子翻飛著。棉袍子寬大,但他昨天攬起來隻覺得她腰細。
心癢癢的,等她把茶端過來,先就一把捉住抱在懷裏,感受她那腰是不是愣被棉袍子遮著呢。
李夕月算是給他鍛煉得泰山崩於頂而色不變了,穩穩地把茶碗放在他手邊的案桌上,才說:“咦,李總管說萬歲爺口渴呢?”言下之意:喝你的茶吧!
看她不解風情,昝寧說:“叫你過來,隻為一口茶?李夕月,你好好想想?”
李夕月搓搓衣襟:“哦,那奴才端果盤子來?”
他屈起手指輕輕地叩她的額頭,親昵地罵她:“你呀你呀,真是蠢笨無用,我這點子心意你都弄不明白?腦袋是給——”
他猛然頓住。
因為想起她昨晚上一本正經說:若是她犯錯,就請他踢她的腦袋。
嗯嗯,確實呢,他曾經不止一次說過:她的腦袋是給驢踢了。罵過自己就忘了。
她膽子真是大得沒邊兒了,居然敢俏罵他。
這下七竅生煙,直接把她往他讀書用的條炕上一按。
李夕月趕緊地求饒:“萬歲爺,奴才沒說錯什麽吧……您大人有大量!”
日常起坐的條炕狹窄,也隻夠起坐用。
昝寧無言以對,隻能動手。
胳肢她,撓她癢癢!
知道她怕這個,非給她笑得遏製不住、花枝亂顫為止!
李夕月確實忍不住癢癢,甚至也顧不得他是皇帝,被撓癢癢之後又推又踢,在他條炕上打滾。
嘴倒是軟的:“萬歲爺,我的好萬歲爺,您饒了我吧!我以後不敢了。”
“不敢什麽了?”
她眨巴眼睛,不落他的陷坑:“不敢亂勸著萬歲爺用果子了。”
於是又被一頓胳肢。
忍不過,李夕月笑得快抽筋了,斷斷續續求饒說:“萬歲爺,您罰我別的吧!”
昝寧一邊不忍,一邊又心裏暗喜:總算找著個對付她調皮的法子。
虎著臉問:“罰你什麽?”
她眼睛閃閃閃,笑容裏宛若帶著委屈,好半天垂下眼簾說:“奴才也不知道。”
他便撐下去,在她額角、臉頰、下巴……報複似的親的全是口水,還威脅道:“不許擦。”
李夕月啼笑皆非,這什麽毛病?
自救的法子唯有一個:“啊呀,好像不早了啊?是不是該給太後拜壽去了?”
皇帝有些掃興,扭頭瞥一眼牆角的自鳴鍾,更覺得掃興。
他起身到梢間的穿衣鏡前照了一眼,說:“賞你今兒去看戲。擦臉抹粉去。”
李夕月一骨碌爬起身,拍拍皺成一團的棉袍,擦掉臉上他的口水印子,脆生生道了句“告退”,一溜煙兒跑了。
這天是皇太後納蘭氏的四十九歲正壽,宮裏熱鬧且忙碌。慈寧宮裝點得煥然一新,冬季花卉少,便用彩綢做成象生花兒,一朵一朵紮在樹上,大紅的燈籠都是簇新的,在風裏飄搖,宮人們往來穿梭,端茶端點心,一撥一撥接待前來叩壽的公主、福晉和命婦。
太後也穿著簇簇新的織金朝袍,厚實的貂嗉圍在頸項間,熱得她臉上帶著紅光,眉目慈和,笑容可掬。
一會兒傳報皇帝下朝,帶著皇後前來賀壽。嘰嘰喳喳跟太後湊趣兒的諸位公主、福晉、命婦們立時都閉口不言,各自檢點衣飾,站在下首位置上。
遠遠見皇帝昝寧穿著石青朝服,步伐“橐橐”而來。近前一些,則看見他眉目舒展,麵帶喜氣,年紀雖輕,也不乏沉穩與肅穆。無數人心道:這位十三歲繼位,繼位便是爛攤子,而今在太後和議政王的輔佐之下,果然是成長起來了。
皇帝進了慈寧宮正殿,高高的金龍冠頂隨著他跪叩下來而巍巍地顫動。
皇後一體行禮,對太後賀了聖壽。又一道供奉了禮物,是一柄少見的珊瑚整雕如意,赤紅色上鑲嵌金珠,顯得寶光盈盈,又喜氣盈盈。
太後滿臉的笑意,從養子及侄女手中接過珊瑚如意:“難為你們的孝心了。快起來吧。”
於是殿裏的其他人又給帝後請安,熱熱鬧鬧了好一陣。
隻是每個人心裏也都在猜測,眼睛也都在觀察:都道是帝後不睦,今日一道來了,和睦不和睦總有蛛絲馬跡可尋,回去後也是互相聊天時的談資。
果然整個禮節過程中,皇帝和皇後即使並排站著,也錯落一步。皇帝挺胸昂然,眉宇間有些以往沒發現的英武氣,皇後卻越發瘦了,肩圓而背駝,即便濃妝華服也總覺得撐不起來。兩個人站在一起,特別不般配。而皇帝也始終看都不願意多看皇後一眼,笑意敷衍、言語敷衍,是人都能看出來。
包括太後,那慈和的笑意隻要一見這對小夫妻貌合神離的模樣,就自然地減淡了幾分。
禮節敷衍完,已經到了巳正,這是宮中兩頓正餐中“早膳”的時間。
昝寧道:“皇額涅,今日暢音閣的戲台還搭著呢,早膳是開在暢音閣裏,還是開在慈寧宮裏?”
太後笑道:“大家巴巴地進宮給我賀壽,誰指望著在這裏吃規矩餐飯?吃一口餐飯謝兩句恩,不說吃不飽,胃口也要倒掉。還是邊看戲邊吃,各自痛快隨意。”
昝寧也笑:“還是皇太後體恤大家!”
眾人紛紛謝恩。皇帝便吩咐到暢音閣開早膳,前來賀壽的隊伍熱熱鬧鬧迤邐而去。
而他,先打了招呼要更換吉服,和同樣需要更衣的太後暫緩坐轎,留在慈寧宮裏。
李貴和司寢的宮女一道幫他把厚重板正的朝服換成輕便些的吉服冠戴。昝寧看了李貴一眼,說:“朕還有事要與太後商議一下。”
出了臨時更衣的暖閣的小門,正好看見邱德山站在太後寢宮門外,一臉諂容。昝寧問道:“禮親王福晉在裏麵?”
邱德山說:“回稟萬歲爺,禮親王福晉已經先去暢音閣候著了,戲折子她最明白,一會兒太後點戲少不得與福晉商議呢。”
“哦。”昝寧點點頭,望了望門口垂著的棗紅色緙絲簾子,“太後更衣快好了吧?”
邱德山說:“想是快了吧?太後更衣,奴才也不敢進去。”
他似若無意間踱了兩步,到得皇帝身邊,瞥了一眼李貴,方對皇帝低聲道:“萬歲爺擔心奴才嘴不緊,其實是過慮了,奴才跟著太後,幾乎是看著萬歲爺長大的,實在對萬歲爺隻有一顆忠心。”
昝寧笑笑,點頭說:“朕知道,邱諳達是太後身邊最忠心的人。”
邱德山尋思著要和皇帝套近乎,還得同仇敵愾才行,於是把聲音又壓低了:“禮邸的手伸得太長,奴才也覺得實在不應該,離間了皇上與皇後的感情,豈是他一個外臣當得起的罪過?就平日那些跋扈的形狀,奴才也不大服氣呢!”
果然太後還是把什麽事情都告訴邱德山,果然邱德山還是太後最信任的身邊人。他這話,既是表功,也未必沒有示威之意。
昝寧麵色上毫無波瀾,嘴裏道:“自然的。朕與太後的母子之情,更不容他人挑撥。”
“極是!極是!”邱德山搖頭晃腦地逢迎,又說,“今日太後對禮王福晉好像也有些疏離了呢。”眉毛一動,似乎在說:我和禮親王才不是一路的,消息我可放給你了。
昝寧低了低頭,好一會兒才說:“親姊妹,不礙的。”
又回頭看著邱德山:“不過諳達的心意,朕曉得。”從荷包裏掏出一枚李夕月挑剩下的金錁子扔過去:“僅就忠心,就該賞。”
邱德山接著金錁子,實在是看不上那麽一點點金子,當然,仍是擺著笑臉打千兒謝恩。
昝寧說:“明年太後聖壽五十,不能操辦得像今日這樣簡陋了。隻是內務府哭窮了幾次,榮貝勒把流水賬本子都交付朕親審了,說實在沒法子弄到錢。隻怕還要戶部出一出力才行,但戶部也扯皮,說打仗費錢,軍餉還沒有報銷,一報銷下來,隻怕國庫要罄盡。所以這事兒嘛……”
他撮牙花子,好像煞是為難,不怎麽好開口似的。
邱德山應和道:“錢是一回事,其實誰都知道,戶部和內務府哪個不會開花賬?奴才不是說,僅就衣料一項,內務府用心安排和不用心安排就是兩碼事!哎,奴才隻是看著心焦,內務府領了銀子去,織造做出的東西還是掉色、繡不平整、配色難看!價錢還虛高,恨不得十兩銀子的衣料,得問皇上和太後要二十兩他們才夠瓜分。哎,怪道太後生氣!”
不過接下來皇帝一句話,邱德山聽著就很舒服了。
昝寧突然說:“若是有信任的人親自督一督就好了!”
邱德山笑笑不說話,心裏早火熱火熱的。內務府開花賬是一貫的事,太後聖壽,誰不看著這一筆筆花賬眼熱?!這會子喊沒錢,真撥付采買了,從上到下蒼蠅吮血似的,剝皮剝得比筍衣還利索!誰“督”這件事,誰就是能夠吮血剝皮的人。
此刻,太早求這件差使容易落人眼,也會叫皇帝警覺。
但是,他是太後身邊的紅人,即便是皇帝也恭恭敬敬叫他一聲“諳達”,那麽慢慢在太後身邊下文火功夫,“煨”到了火候,這差使自然能夠落到他的頭上來。到時候錢不用說的,必然是滾滾地流到他的腰包裏。接著呢,老家的宅子可以買更大的,田地可以買更肥沃的,自己雖是太監,也該娶些漂亮的妻房與小妾,將來盡可以回鄉享福,把這些年去勢的痛苦,無後的悲哀,伺候人背後的血淚,盡數都補回來!
正說著,裏麵聽見喊:“邱總管,太後讓你取那雙新做的鳳履。”
新做的東西大概都是邱德山負責收的,聽得他“哎”了一聲,到外頭找東西了。
片刻後回來,手中捧著一雙精致到讓人眼花的花盆底鞋,鞋幫子上綴著的一顆顆珍珠和寶石光芒閃爍。邱德山神氣活現地在門外回話:“回太後,鞋子送來了。”
太後在裏麵說:“你進來吧。皇帝是不是在外頭候著?一道進來吧。”
裏麵自有宮女打起簾子,邱德山仗著手中捧著太後的鞋,一貓腰在皇帝前麵進了太後的寢宮暖閣裏。
昝寧目中一冷,但旋即收了冷意:小不忍則亂大謀。於是跟著也進了門。
太後穿戴完畢了,蹺著足等著邱德山伺候穿鞋。
隻見邱德山諂媚地跪在她腳下,捧著那雙腳宛如捧什麽珍寶似的,小心翼翼幫太後把鞋套好,笑著說:“新鞋子好看,就不知道穿著舒服不舒服,請太後走兩步?”
太後就起身踱了兩步,點點頭說:“挺好的,不硌腳,也跟腳。”抬一隻腳看看花色,邱德山連忙上前扶住,還帶著親近人的那種埋怨:“太後怎麽不小心呢?”
太後扶著他的胳膊,笑道:“一隻腳就站不住了?我又沒七老八十的!”
昝寧看邱德山這做派,心裏鄙夷,不由比較著李夕月那回給他穿鞋,小丫頭子神色活潑,眼珠子跟光亮的桂圓核似的,滴溜溜總在活動,肚皮裏的話仿佛也寫在那雙眼睛裏。又想起她的手,溫柔軟和,撫在腳底心時人頓時就酥了……
突然聽見太後問:“皇帝一直在等候,是有什麽事麽?”
昝寧忙收攝心神:“啊,是有件事,想想還是必須匯報太後。”
頓了頓,左右看了看。
太後知道他要說的是國事——一說國事總是很警覺的模樣,不肯讓太監宮女知曉。於是對周圍一群說:“你們先退在外麵。”
而後道:“說罷。”
昝寧說:“昨兒皇後送雞湯,問及江南省的案子。兒子這裏,並未收到軍機處的奏報——若是四百裏驛遞的奏折,本來夤夜亦當進宮,內奏事處連朕的睡眠都可以打擾得——卻不知為何全無消息。”
太後頓時麵色凝重:“不會呀……”
昝寧低聲說:“照理是不會,所以兒子求教皇額涅來了。”
太後低眉想了想:“禮邸若是捏起這份折子不呈禦覽,膽子就未免太大了!”
軍機處本是為皇帝處政服務的機構,若是掃帚頂倒豎,反而堵塞皇帝視聽,問個造反都是可以的,當然,一般不至於這樣撕破臉。
昝寧仍不動聲色:“是,原不該。兒子也想著,或許因陳如惠的案子裏,有對吳唐不利的地方,所以……總想著上下連綴,官官相護,把這件事遮掩了去。或許,也不怪禮邸,倒是下麵人作祟。”
太後默默想了會兒,卻突然問:“穎貴人的父親也是吳唐的手下?”
昝寧略愣,而後答道:“是呢。”
太後說:“你也可以收斂收斂了!吳唐是什麽樣的官尚未可知,將來不要先任他屬下的女兒在後宮弄得尾大不掉。”
昝寧應了聲,且適時道:“兒子這裏一名貴人倒是小事,伯父家中側室,還是吳唐的嫡親女兒。”
太後恨恨地“哼”了一聲:“我知道。荒謬絕倫!區區一個妾,還想在王府翻過天來麽?她可別忘了,正福晉是姓納蘭的!”
昝寧一聽:嗬!太後的姐姐隻怕積怨已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