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侍君> 第63章

第63章

  昝寧在東暖閣不動聲色先喝了兩口雞湯, 讚了幾句,然後略帶歉意般說:“皇後,你曉得的, 我這個人不貪飲食,不當食時格外吃得少。你大概不會怪我怠慢你的心意。”於是自然而然地放下了銀湯匙, 表示不打算再喝了。


  他的解釋合情合理, 而且今日他稱呼裏很是客氣。皇後納蘭氏自欺欺人地認為他確實是不慣於夜宵這一頓, 於是大度地笑道:“萬歲爺能喝一些,便是臣妾的虔心到了。不過太後還是一直擔心皇上身子,能多進一些飲食也是好的。”


  昝寧說:“你若不嫌, 剩餘的你喝了吧。”


  皇後眉梢一動, 一句話不說,一匙一匙喝剩餘的湯。


  昝寧端坐靜靜看她,等她喝完, 拿手絹印了印嘴角,露出羞澀的笑意後, 他也溫和地說:“可惜今日翻了穎貴人的牌子, 敬事房的劄子,你也鈐印了的。”


  “嗯。”皇後說, “臣妾可不是來劫道的。萬歲爺當心身子。臣妾告退了。”


  端著琺琅碗似要起身。


  昝寧輕輕一按她的手,挑唇一笑。


  燈光一照, 他的臉落在燭火的橙黃色光暈中,鼻梁、頜角顯得格外立體, 眸子中心躍動著兩團小火苗, 會給人一種似若有情的錯覺。


  皇後自從進宮之後,除了新婚之夜外,全部是空房獨處, 即便有時候被太後硬湊合在一起,皇帝也怠懶理她,一張床上也是劃出楚河漢界一般睡著。她攬鏡時便會有怨尤,怨上天,怨父母,也暗暗怨拴婚的皇太後——她的姑姑。


  但此刻,她心中忒忒,為麵前這張臉,和他眼眸中躍動的兩團小火苗。


  “皇上……”忍不住聲音有些顫抖和羞澀。


  昝寧說:“難為你,這麽晚還想著我。”


  皇後嬌羞道:“是太後擔心萬歲爺身子。”


  昝寧不動聲色:“明兒太後大壽,我得再次謝恩呢。養育之恩無以為報,提攜之恩更是如此。你不知道……”


  他故意猶豫了一下,又長歎了一聲:“禮邸……”


  皇後抬臉說:“臣妾知道。”


  也陪著他一聲長歎:“今兒太後悄悄和臣妾說了這事,臣妾也在想,皇上素來不是貪色的性子,怎的就對一個狐媚子寵愛至此?想來是禮親王作祟。臣妾也為皇上委屈。”


  昝寧低頭端詳著皇後的表情,看得她愈發不好意思起來:“皇上怎麽這麽看臣妾?”


  昝寧說:“我也談不上委屈,她也是我的妃嬪,長得也可人意兒,床上也乖順柔弱,給她一個生皇嗣的機會,也是為了綿延國祚的朝堂大計。啊,對了,今日你怎麽知道我這裏有加急的折子?”


  皇後先聽他變著花兒地誇穎貴人,聽得暗自磨牙,及至後麵皇帝的問題,倒叫她猶豫了一下才說:“是太後告訴臣妾的。太後那裏聽到消息,說有江南省四百裏驛遞送來的折子,詳述了候補知縣陳如惠自盡案的細節——太後一直也極為關心這件事麽——按驛馬的天數折算,就該是今日送到。白天未曾聽皇上談起,太後用印時也不曾看見這份,想必是晚間送到的。”


  昝寧皺起眉頭,不知該不該信她的話——今日所謂的“加急折子”,完全是他和李貴及內奏事處一唱一和的慣常把戲,皇後卻說真有一份他都沒見到的折子,這究竟是試探還是巧合?


  “皇上?……”皇後抬頭望著他出神的樣子。


  昝寧說:“這件事複雜得很,你暫且不要多問。太後關心,我自會找到合適的時機跟她老人家匯報。明兒是太後聖壽,暫時不要攪擾到她。”


  他往後頭寢宮的方向看了一眼。


  皇後心裏五味雜陳。


  她今天當然是來下眼藥的,穎貴人一個貌美而無腦的女子居然得寵,後宮沒人高興,她現如今不敢過於肖想他的臨幸,但把有威脅的一個一個收拾掉並不是難事。


  皇帝這做派,一頭說是因禮親王的逼迫不得不與穎貴人在一起,一頭又覺得他好像真的被那狐媚子迷住了,望向外頭的時候滿眼的光。嫉恨如當年一樣在她心裏生長起來。


  隻是她不能再像當年一樣愚蠢了。


  “那麽,臣妾就告退了。”皇後淡淡道。


  昝寧披上氅衣,跟著她一起出門,看著她出了垂花門,上了便輦,他才回身,先向李貴:“到內奏事處趕緊看一看,有沒有皇後說的、關於陳如惠的加急奏折。”


  吩咐完,他原地轉了兩圈,心裏有些許焦灼感,好在恰見一個腦袋從茶房探出頭來,上頭一雙星光閃耀的眼睛眨了兩下,隨後變作明月彎彎。


  他不由就笑了,親昵地說:“滾出來。”


  李夕月辮子一甩,麻溜地滾出來了。


  她的小酒窩在臉頰上一隱一現,笑容十分可愛。


  昝寧伸手摸了摸她的小酒窩,笑著說:“我心裏煩憂,偏生你笑得出來。”


  李夕月說:“人都有煩憂的時候嘛,有時候要對自己笑一笑,心情會變好,煩憂也不至於影響判斷。奴才覺得,萬歲爺也該對自己笑一笑。”


  正說著,李貴過來,低聲道:“內奏事處再三檢視了今日送來的折子,確實沒有關於陳如惠的加急奏折匣子。”


  皇帝默然了一會兒,看一旁李夕月眨巴眨巴眼睛在看他,於是移樽就教:“李夕月,你用你的小腦子使勁猜:一份四百裏驛遞的奏折卻沒有及時送到,按例說移送奏折的司官該論罪革處的,卻居然敢這麽做,會是為什麽呢?”


  李夕月說:“奴才管他是為什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敢這麽做的人肯定是要掩蓋,心虛了唄。他心虛被萬歲爺發現,萬歲爺就像鬥蛐蛐似的逗逗他唄。”


  昝寧一笑,對李貴道:“可不是。我擔心什麽呢?無非就是想掩蓋,我且看他們做戲就是了。”


  摸摸李夕月的腦袋頂:“平時看著挺笨的,不過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不錯,不錯。”


  李夕月想:這主子即便是表揚人,也表揚得這麽別扭,還不如別表揚……


  她說:“那要多謝萬歲爺賞的核桃。嗯……奴才有一請。”


  昝寧心道:表揚你一下,你要邀功討賞啊?不過,倒也願意聽一聽,所求不奢的話,他當然願意滿足她。


  於是點點頭:“那你說罷。”


  李貴一看,嘿,這是小兩口私話的時刻呀!自己怎麽能在這兒礙眼?


  所以當即道:“李夕月明白回話就是了。奴才這裏還有些事,萬歲爺若沒有旁的吩咐,奴才先告退了。”


  此刻,養心殿四處屋子裏雖然都亮著燈火,但宮門下鑰,太監們宮女們都在屋子裏值守,養心殿外麵寧寧靜靜的,牆邊隻有幾棵樹,風一吹,樹葉兒刷刷地往下落,一輪孤月懸在樹梢上搖搖晃晃。


  昝寧說:“說罷,隻要不嚷嚷,沒人聽見你說什麽。”意思是:要求過分一點,人家也不知道。


  他甚至希望她過分一點,那樣,他也可以提個要求才答應她呀。


  李夕月忽閃著眼睫看著皇帝溫和柔情的笑臉,她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說:“萬歲爺要打奴才,奴才當然不敢不承受——雷霆雨露均是天恩麽。不過,能不能……”


  “等一等,我何曾打過你?”


  李夕月想:剛剛才踢我屁股!


  說出來有點小尷尬,所以說得吞吞吐吐的:“奴才不是怪萬歲爺,剛剛那情形,萬歲爺是護著奴才,跟皇後娘娘做戲,奴才心裏全明白呢。但是……能不能別踢我……那個那個……”她畢竟是個大姑娘,也不生在貧寒無知之家,所以總歸還是不好意思,眼睫毛眨動得越發快了,期待著他自己回憶起來,明白過來。


  昝寧略一想就明白了,不自覺地就是眉棱一挑。


  剛剛踢她是急智,拿捏著力氣,應該不至於很疼,肉多的地方更不會踢傷了她。難道她是擔心皇後看出來他踢得放水?

  他咳了一聲才說:“哦,曉得了。”


  看他的小姑娘好像臉又紅了,雙頰、雙耳和額頭都不是一個顏色,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果然是熱乎乎的。


  她飛快地屈一屈膝:“那奴才就多謝萬歲爺了!”好像說完這句就想跑了。


  昝寧捏了捏她的小下巴逗她:“別急啊。不踢你屁股可以,但是以後你犯了錯,該踢哪兒呢?叫傳杖吧,怕你挨不起;掌嘴吧,又怕打壞了你的臉;打手心吧,已經腫成這樣,還不方便伺候奉茶;要不……”他壞壞地笑著,突然想起剛剛腳趾尖的感覺,剛剛是本能反應沒多想,這會兒卻覺得那軟軟彈彈的感覺回到了趾尖一樣,頓時有些綺思。


  他湊近了過來,李夕月後退了半步,他又逼近了一些,李夕月又退了半步,然後感覺背上一硬,糟了,已經貼在了一棵大樹上,退無可退。


  這甕中捉鱉的狀態讓昝寧很滿意,俯首在她耳邊低聲說:“你說呢,犯錯了怎麽處置你?”


  李夕月覺得耳朵癢得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別著頭躲閃,說:“萬歲爺就踢奴才的腦袋吧。”


  昝寧楞了一下:“踢你腦袋?”


  怎麽會有這麽個餿主意?


  他說:“已經夠笨了,再踢腦袋豈不是笨成豬了?”


  李夕月抿嘴笑,趁他鬆神兒,從他胳膊旁鑽出去,站在樹邊玩弄著辮梢:“反正已經笨了,再笨點也不礙。奴才爐子上還在燒水,萬歲爺早些休息吧,奴才去看水了。”


  一溜煙兒地跑了。


  昝寧看著她跑起來的背影,辮子在腰間一晃一晃的,輕捷而婀娜,不由會心一笑。


  今晚對他而言又是獨眠,但是願意,因為僅僅回憶今天和她相處的若幹細節,也就夠了。


  他信步到養心殿後寢宮,暖閣的地龍燒得熱熱的,芙蓉宮香的甜暖氣息從宣德爐裏緩緩地逸出來,穎貴人已經躺在禦榻的被窩裏,長發迤邐在胭脂紅的織錦被子上,臉頰也是紅撲撲的,眸子有霧光,也有些憂懼。


  她討好地笑著:“皇上,您忙完了?……”


  然後看著他若無其事地自己解衣,一件件掛在屏風上,最後換上寢衣。那背影頎長又不失矯健,符合少婦的閨中幻夢。


  她被他耍弄了若幹天了,每每懷著希冀而來,拖著失落而去,苦楚又沒法跟任何人傾訴,怕成為後宮的笑柄。


  唯隻期許著今日或許能夠是個奇跡。


  然而奇跡並沒有發生。


  皇帝轉過身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床鋪,聲音溫和,但內容和以往一樣:“又讓你久等了。回去睡吧。”


  他指尖在掌心一拍,幾個太監聞聲而入,剛剛掙出半邊肩膀欲來挽留他的穎貴人,隻能羞憤地拉起被頭,把自己重新裹得嚴嚴實實,不能讓太監見到那玉白的肌膚。


  太監們都是熟稔的,“嘿”了一聲,齊齊發力,把裹得蠶寶寶一樣的穎貴人扛在肩頭,出了皇帝寢宮的門,送回燕禧堂供妃嬪侍寢之後入眠的房間去了。


  敬事房太監的聲音穎貴人尚能聽見:“記檔:十二月初五夜,萬歲爺幸穎貴人齊佳氏,時亥初至亥初三刻,貴人歸燕禧堂入寢。”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