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李夕月前腳出門, 後腳亦武就也出來了。
他當王府的戈什哈,風吹日曬的時間多,皮膚變黑了好些, 兩顴上紅紅的,濃眉大眼一副實在相。
“呃……夕月, ”他有些磕磕巴巴地開口, “剛剛都不知道和你說什麽。”
李夕月瞥了一眼跟著來的小太監, 又瞥瞥周圍滿滿當當的人,隻能很客氣地笑著:“左不過都好好當差,好好吃好好睡, 感念皇恩, 盡力報效。”
說出來是一套官話。
“是呢。”他撓撓頭皮,目光挺熱切,但又不知道怎麽接茬兒。
李夕月覺得今遭見他, 全沒有見父母的那種激動高興。又怕什麽話給旁人聽了去,此刻倒無比地盼著李貴出來。
“哦。”她隻能簡簡單單回答。
然後兩個人都沒詞兒了。
亦武終於想到了一個話頭:“上次在熱河, 圍場上, 萬歲爺的禦幄那裏,我先就見到你了。”
“啊?”
“我被派去送皇上到禦幄, 而你在禦前伺候茶水。”亦武急急地說,手比劃著, 似乎想表達他當時看見她的模樣,有多激動。
而門簾子一揭, 李夕月立刻說:“你好好當差。”把他的話匣子給合上了。
這畢竟是宮裏, 可沒互訴衷腸的道理!
亦武臉憋得通紅,好半晌又說:“嗯,我好好當差。我……我等你。”
李夕月心一跳, 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
李貴從門簾子裏出來,她的包袱皮裏應當是包了新玩意兒,又交由那個隨侍的小太監拎著。
李貴說:“你阿瑪額娘給你帶了點念想的東西,也有些碎銀子,說萬一宮裏用得著。”
李夕月小心問:“這……可以嗎?”
李貴笑道:“不偷不搶,當然可以,亦沒有違規的東西,我看著呢。”
李夕月帶著一臉的淚痕對李貴笑了笑:“謝謝李諳達。”
李貴看了一旁噤口不言的亦武一眼,很客套地笑笑,對李夕月說:“走吧,不能再耽誤了。”
進了順貞門的琉璃門牆,走到甬道裏,四周安靜下來。
李貴撮牙花子頓了頓,又說:“那個叫……亦武的,好像也有東西帶給你。不過我說了,他是外男,沒的叫人生疑,東西退回去了。”
李夕月睫毛亂閃,心道李貴想得周全。其他也沒多想,滿腦子還是家人,舍不得和他們就此分別了。
送李夕月回養心殿的路上,李貴看著李夕月還忍不住時不時在抹眼淚,不由勸道:“姑娘,忍忍吧,總有分別的,這會兒哭腫了眼睛,也改變不了什麽,倒惹萬歲爺多問。好的呢,他心疼你;不好呢,他就心煩。姑娘,既然進了宮,專心伺候主子才前途無量,還想著其他事,心分了,事兒也就做不好了。”
李夕月知道他這也是好話,點點頭,擦擦眼淚說:“李諳達,我曉得。”
她到了養心殿後的吉祥門,知道自己眼睛腫著,不敢就進去,在牆外對李貴說:“李諳達,我先在這裏吹會兒風再進去,成不?”
李貴說:“姑娘,我管不了你,但萬歲爺是隨時要問的,問起來,你還是麻溜地過去。”
李夕月乖巧地點點頭,一個人貼牆邊站著緩和心情。
然而那心情總也緩和不了,一會兒是阿瑪,一會兒是額涅,一會兒是弟弟妹妹,有時候還偏偏想到亦武。她想到亦武,自己就先急了,對他並沒有什麽想頭,卻忍不住一遍一遍想,越叮囑自己不能想,越要一遍一遍想,明明對他就是個玩伴哥哥的心思,卻仍舊是一遍一遍想。
隻但願皇帝今天的“起兒”比較多,和大臣談事比較久,別急著來找她就成。
可惜往往事與願違。
感覺李貴還沒進去多會兒,一下子又顛顛兒地出來了,腳步麻利,像被鬼攆著似的,到吉祥門外就探著頭找她。找到了就拿那老公鴨嗓子喊:“李夕月,萬歲爺召你去禦前伺候呢。”
李夕月的臉頰還被淚水繃得幹燥,紅腫的眼皮裏還忍不住往外流淚呢。
李貴跺腳低聲道:“姑奶奶,怎麽還哭?你這是不挨罵不舒服麽?”
李夕月邊道歉邊擦淚。
李貴說:“萬歲爺見了我,沒見到你,眉毛就長了。好容易一起兒大臣告退,另一起兒他都不肯見,隻叫傳召你進去。臉色挺黑的,你好自為之吧。”
想想不放心,又加了一句:“但萬勿欺君。”
李夕月暗暗叫苦:這皇帝什麽毛病啊!她見家人去了,又不是偷情去了,他橫眉立目的要幹嘛呀?這一切按著宮裏的規矩來,她一點沒逾矩,即便掉幾滴眼淚,也不是上趕著在禦前失禮——明明是她哭泣在前,他傳召在後的好不好?!
還好一旁的小太監反應機敏,擰了把熱手巾給她,好把繃得緊緊的淚痕給擦掉了。
進了西暖閣的門,皇帝果然臉色挺黑的。他站在桌前寫字,筆走龍蛇的速度,就昭示著心裏的急躁和不滿。
等李夕月鑽進簾子,給他叩首問安,他倒皮笑肉不笑的:“喲,還舍得回來啊?”
李夕月心裏答:才不想回來!
嘴上不敢拿喬,規規矩矩答:“奴才還得伺候萬歲爺,不敢不按著點回來啊。”
皇帝暴喝:“你按著什麽點兒啊?過來,你看看這是什麽點兒了!”
李夕月偷偷咽了一口唾沫,隻能過去,裝模作樣地看牆角的大自鳴鍾。恰好是個整點兒,鍾上一扇金色的小門打開,十二個小人在裏麵走馬燈似的轉圈圈,下頭的金色鍾擺“當當當”地敲著,搭著“叮叮咚咚”的八音樂聲。
李夕月說:“啊,到申時了呀!”
昝寧氣哼哼的:“遇到故人了哈?聊起來沒完了哈?”
李夕月低聲嘟囔著:“奴才未正才出發,這會兒也才申初。”
連著路上不過用了半個時辰,難得見一次家人,半個時辰能說點什麽?!
她肚子裏罵他是個小氣鬼。
其實皇帝的關注點在“故人”上。剛剛李貴過來複旨時,他還是笑眯眯地問:“她見了家人,應該高興了吧?”看看窗外問:“人呢?沒和你一起過來?”
李貴陪著笑說:“夕月姑娘喜極而泣,怕禦前失禮,要在外麵緩一緩。”
昝寧還挺理解地說:“好吧,怎麽就會高興得這樣?今天他們家來了誰?她父母,還有呢?”
李貴是皇帝身邊忠心耿耿的老人兒了,大事小事都會匯報清楚,才能得皇帝如此的信任。他略猶豫了一下,說:“她三個弟弟妹妹也都來了,還有……”還是猶豫了半天。
昝寧的臉色因著他的猶豫而沉了下來:“還有誰?”
李貴說:“在門口護軍處登記的,是個十七歲的王府護衛,說是李夕月小時候的玩伴,也是鄰居。”
能做護衛,自然是個男的。鄰居、玩伴,這算是什麽說法?
昝寧心裏登時像吃了半斤沒熟的酸葡萄一般,表情也是一樣難看:頓時就拉長了臉,麵色黑沉沉的。
李貴看著他長大的,知道不妙,趕緊轉圜:“不過奴才看也就是鄰居,李夕月和他都沒說幾句話,東西也沒要他的。”
昝寧也不能在李貴麵前顯出自己吃醋吃多了,無所謂地一笑,但話音裏毫無笑意,反而急躁:“想來總是青梅竹馬一路的,不然,巴巴地進宮來見?得虧是昨兒才通知的,今天就趕來了,要是早半個月知會,隻怕定情信物都帶了多少來了。李夕月也是在發昏!”
背後罵了她一句,尚不能解氣,於是便停了接下來的引見,先得把李夕月提溜過來問明白。
李夕月並不知道有這麽一段前情,隻道皇帝素來就是這樣喜怒無常的脾性,今兒不知哪兒又惹了他的邪火,自然要找身邊的人撒氣。
她還沒到恃寵而驕的膽量,此刻即便腹誹,表麵上不敢有什麽大不敬出來,垂著手,低著頭,小媳婦一般畏畏縮縮:“奴才許久沒見家裏人,興許一不小心就說久了,萬歲爺恕罪。”
可惜這畢恭畢敬的請罪沒說到要害上,昝寧扯著一邊嘴角冷笑:“和誰說久了呀?”
“和……阿瑪、額娘、弟弟妹妹呀。”李夕月愣了一下,隻是因為覺得這問題問得好奇怪,她能和誰說久了?
但皇帝就更誤會了:她若不是心虛,她結巴什麽?她若不是心虛,她為什麽瞞著不說還有個青梅竹馬的“鄰居玩伴”?
他坐在那裏,手指叩擊著案桌的麵,李夕月聽他叩擊的聲音越來越快、越來越重,心裏也知道這是他內心焦慮煩躁的表現,此時覺得自己應該跪下,但是莫名其妙這會兒跪,不知又引發他什麽想法,隻能硬挺著站在一邊,等他再說點什麽。
昝寧其實也在等她先說那個“鄰居”,然而靜默了半晌未曾聽她開口,他終於冷笑一聲說:“好的,你不說實話。枉費我素來信任你。”
李夕月聽他話語沉沉,也不像發怒,更像是喪氣時那種無端空落落的愴然。
她不能不抬起頭說:“奴才怎麽沒說實話呢?”
昝寧“忽”地站起身,手在案桌上一拍,眼睛裏迸出電光一樣。他逼近兩步:“哪句是實話?”
李夕月本能地後退了兩步,仍然說:“奴才不明白,哪句不是實話?”
就像獵狗追兔子一樣,兔子越是逃得快,獵狗越是逼得凶。
皇帝大步流星地就進逼到她麵前,垂頭直接瞪著她的額角和鼻子:“我問你呢還是你問我?李夕月,你挺會耍花槍啊!那你再說一遍,和誰說久了?!”
李夕月很怕他仗著身高逼視過來的樣子,哪怕沒做錯什麽,自己先就慫了,她扁了扁嘴,熬著想奪眶而出的眼淚,縮著脖子說:“和……和奴才的阿瑪、額涅、弟弟、妹妹……”
“還有呢?!”
李夕月突然心裏有些明白過來。她吸了一口氣,說:“還……還有個鄰居。”
皇帝輕笑一聲,說話聲依舊砸在她頭頂上方:“哦?鄰居還來看你啊?是什麽樣的鄰居呀?”
李夕月想:亦武就是來看望看望我又怎麽啦?我和他說見不得人的話了?做見不得人的事了?我進宮服役又不是賣給你了,不能見別的男人了?
於是她鼓起勇氣抬頭直麵著他幽深而含藏薄怒的眸子,說:“打小我們就是鄰居,打小一塊兒長大的,其他也沒啥,我把他當哥哥,他把我當妹妹。”
就這麽著了,怎麽著吧?
他是皇帝,想怎麽著就怎麽著;但她是夕月,也不能被這毫無道理的冤枉給嚇得自亂陣腳,委曲求全。
她那麽鎮定,昝寧的肺可都快炸了。
打小兒一起長大,這是什麽意思?
怪道她總是忽冷忽熱、不鹹不淡的,這有個哥哥妹妹的情分在,所以他這一國之君也沒地方往她心裏擺嘛!
可這醋意又沒法說,確實,即便是皇帝也不能禁著人家進宮前有個青梅竹馬。
他唯獨隻能後悔,幹嘛為了討她歡心,想讓她多開心地笑一笑,就答應了讓她會親呀!會出這個結果來了!
李夕月看著他就這麽定定地逼視,卻一句話不說,她逃又逃不開,說又不知道說什麽,被這麽盯了許久,不知道如何破局,無助的感覺實在是令人難受極了。
“萬歲爺,奴才給您倒點菊花茶吧,清火。”她小心翼翼的,在自己職責範圍裏說。
昝寧無處宣泄的火氣被這句話點燃了,他俯身捏住她兩邊臉蛋兒:“李夕月,菊花茶沒用,要清火……得換個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