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又是六天行程, 趕在十一月底前回到京城。街麵掃得清清爽爽,初冬的風一吹,地上連片落葉都看不見。小宮女們在車窗口偷偷揭開簾子張望, 或有看到自己家所在的胡同的,又是一陣莫名的興奮, 伴著其後莫名的失落。
白荼的扇套已經做得差不多了。
回到養心殿後, 兩個人把帶出去的東西歸置好, 趁著皇帝大朝後還在參加經筵的時間,李夕月看著白荼的作品,嘖嘖讚歎:“姑姑這個扇套做得真是太精致了, 想不出是這麽短短幾天就做完的。”
她心裏依然存著那個疑惑, 但是不敢直接問出來。
白荼正在翻看幾個陌生的包裹,沒好氣地說:“這些死太監,又叫我背這麽多東西出去, 敢情拿我當腳夫了。”
李夕月不由問:“他們自己不帶出去,叫姑姑你帶?”
白荼笑道:“你不知道, 宮裏的規矩, 太監沒差時可以出宮門,但是出入檢查極嚴, 宮裏的東西一件不許帶出去,若敢夾帶給神武門口那幫子護軍發現了, 頓時就能報上內務府揍頓狠的。但是宮女雖然平時不許出去,放出門誰都是恭恭敬敬的, 包裹什麽大概看一看就行——都知道宮女家世尊重, 上三旗的人沒必要做下偷東西之類丟人的事兒。”
“所以呢,那些小太監有在宮裏得了賞,抑或偷偷賭博贏了錢, 甚至……也有些小偷小摸的玩意兒,總是央求著宮女給他帶出去。”白荼接著說,“我呢,也仗著這一條,平日吩咐他們些什麽事情,他們都是投桃報李肯答應的。”
李夕月吐吐舌頭:“那不會鬧出什麽事兒來吧?”
白荼神秘地笑了笑:“你當主子不同意,我敢幹這種事?放心吧,一來呢,東西我都要過目,他們也不敢真拿什麽賊贓讓我帶;二來呢,也得靠這些手段收服各宮裏的大小太監。宮裏宮女就二三百個,精奇嬤嬤都是上三旗的尊貴人兒,不是伴著太後太妃,就是撫養著年幼的兩位公主和先帝的幼子幼女們,唯獨太監有好幾千,角角落落裏都有,他們身體殘疾,又做低賤活計,性子普遍陰微,但是用好了,萬歲爺這裏信息的渠道就暢通著呢。我告訴你,皇後身邊、各位嬪妃身邊、宮裏各處,萬歲爺都有手段控製著消息渠道,僅隻太後那裏,慈寧宮總管太監邱德山身份地位比咱們李總管還高些,奈何不到那片兒地界去而已。”
李夕月真正長見識了,嘴巴張著半晌合不攏。
白荼說:“你以為呢!誰不想安安分分當幾年差就回家?可說到底你是主子的奴才,他看得起你,任用你,你敢說個‘不’字?就是刀山火海你也得替他闖。一將功成萬骨枯,但是跟著雞犬升天也是有的。端看各自的命罷。”
正聊著,外頭傳來小太監的叫吃聲,想必是皇帝的經筵結束了,白荼推推李夕月的胳膊:“準備著當差吧。”
皇帝昝寧愜意地喝了一口君山茶,說:“還是這宮裏的玉泉水對勁。”
白荼見他今日情緒不錯,跟著笑道:“外頭的水確實不如這玉泉水,看起來也是清淩淩的好山泉,偏生口感不夠輕盈,也不夠醇厚。萬歲爺出巡辛苦了,還是宮裏舒服。”
昝寧卻搖搖頭:“雖然宮裏舒服,但還是要到外頭走走,不說微服私訪了解民間疾苦,至少也不該當一個隻知道自己享樂的皇帝。”
他看了看茶水,自嘲地笑道:“朕自謂還不是個窮奢極欲的人,但玉食方丈、錦衣繡裳總是少不了的。內務府一枚雞子兒能報十五兩銀子的虛賬,即便是知道他們弄鬼,裏麵大官小吏的各種糾葛,你也理都理不順。何況想想民間,官是官,吏是吏,官都未必清廉,吏更是等著弄錢,打了這些年的仗,最苦的就是黎民百姓。可是說整頓,也不是一句話就整頓得了的,亦是盤根錯節,拔出蘿卜帶起泥。”
李夕月也忍不住插嘴道:“但是萬歲爺隻要想管,總比顢頇不想管的要好。”
昝寧立刻注目到她那兒,不僅沒責備,還笑了笑,藹然說:“你說的有道理,不過這會兒你到茶房去,朕和白荼有話說。”
這倒是少有的,把她李夕月打發走,把白荼留下說私話。
白荼一會兒也回來了,看著心思有些重,在茶房門口張了張李夕月,說了聲:“我先回屋去,明兒見我父母,還有些帶給他們的東西要歸置起來。萬歲爺如果要添茶,你辛苦照應著。”
啊,明兒就是初二了,李夕月萬分羨慕。
等到皇帝引見大臣結束,裏麵才叫添茶。李夕月端著銀壺和茶盤,到正殿門口,遠遠看見幾個大臣的背影從垂花門出去,其中一個是榮貝勒,從那背影和花翎一看即知。
她見總管太監李貴往西暖閣努努嘴,知道皇帝還在裏麵。伺候了幾回西暖閣了,皇帝不甚避忌她,所以李貴等也默認這個小宮女有了進出西暖閣的資格。
她站在西暖閣的門簾前,朗聲說:“奴才李夕月,給萬歲爺奉茶。”
裏麵叫了“進來”,李夕月側身進了門,然後嚇了一跳,昝寧正拿著一把劍在那兒舞得起勁兒呢。
她放下茶盤,他也放下劍,擦擦額角的汗,興致勃勃問:“我的劍舞得怎麽樣?”
這種惠而不費的馬屁,李夕月還是會拍的:“萬歲爺的劍舞得真好看!”
見昝寧麵露不屑,想來是用詞太隨常,沒啥意思。她想了想從小被逼著背的詩詞,隨便說了句參差像的:“真可謂‘翩若驚鴻,婉若遊龍’。”
然後皇帝就噴飯了:“李夕月,你知道這句是什麽意思麽?”
李夕月回憶了一下,《洛神賦》麽,形容神仙的,好像有點不得勁,但皮著臉笑道:“管它什麽意思,反正萬歲爺的劍舞得好看,像翩翩飛的大雁,也像水裏遊的龍。”
這麽一說,也不算全不合情。
昝寧本也不打算和她講詩論道的,嗤笑一聲,說:“沒學問,少顯擺。倒茶去,渴了。”
李夕月趕緊拎著小銀壺,給他的明黃琺琅彩茶碗裏續茶。
他是真渴了,拎起來一吸而盡,不覺前襟滴了幾滴,自己低頭說:“傻站著幹嘛呀,幫著擦擦呀。”
李夕月“噢”了一聲,掏出手絹湊近了給他擦。
他剛練了劍,脖領子裏噴薄出汗水味。但是不難聞,李夕月靠得近,反而覺得神思昏昏,擦起來心不在焉的。
昝寧低頭低聲問:“怎麽了?心裏怨我麽?”
“啊?”李夕月飛瞟了他一眼,問,“奴才怨萬歲爺什麽?”
她接著繼續垂下腦袋,還在看他前襟上的茶漬,想著隻怕司浣洗的宮女又要哭了。
但在皇帝看來,這是低頭嬌嗔的模樣——嬌嗔有那種嫵媚哀怨的,也有她這種爽脆利落的。他親額涅就是前者,從小,他每回給親額涅請安,都得她嬌嗔兩句:“六哥兒啊,好好讀書,別讓你皇阿瑪生氣,也別叫皇後生氣。額涅什麽都沒有,就剩你,你再不爭氣……”那時他總有說不出的愧悔——哪怕什麽都沒做錯。
所以他每每見到自己後宮的那些跟他發這種嬌嗔,他就想到母親當年的不自在和自己當年的不自在。
還是李夕月這種好,大大方方的,從來不作,也不拿情分裹挾自己。在她身邊,放鬆。
昝寧笑道:“怨我不讓你到順貞門會見家人啊。”
“哦,是這條。”李夕月道,“萬歲爺不說,奴才都快忘了呢。沒事啊,還有下個月呢,奴才再多等一個月就是了。反正萬歲爺答應了,奴才心裏就安定了。這可沒什麽好怨的,還得感激您呢。”
昝寧突發奇想:如果就讓她明天去會親又如何?
他說:“你阿瑪就在內務府當差,不遠,叫個太監去知會一聲,讓你父母明天下午來看望你不就是了。”然後認真觀察她的反應。
李夕月不敢相信地張了張嘴,半日才說:“可白荼姑姑也是下午去,萬歲爺這裏不能沒人奉茶吧?……”
說完後悔自己還是嘴快了,她假裝不知道不行麽?
昝寧說:“宮裏規矩,會親是不可能久聊的,就是解解你的孺慕之心、思念之苦罷。所以前前後後頂了天花半個時辰罷,朕就等那一口水喝麽?”
李夕月高興得都快哭了,簡直要跪下來給他磕頭,身子剛一動,胳膊肘就被他托住了,在她耳邊說:“要謝恩,換種方法,我不耐煩跪來跪去的。”
李夕月偏著頭想了想,討好地說:“奴才給萬歲爺捶捶腿吧?”
“不要。”
“奴才……給萬歲爺抓蛐蛐兒和金蛉子去?”
“也不要。”
“奴才日後好好伺候萬歲爺的鷹。”
“這是你的本分。”
“那……”
她實在想不出來,咬著嘴唇,皺著眉頭,生怕他又收回了給自己的特恩。
“感激皇恩麽,若是誠心想,哪有想不出來的?”昝寧故意說,“抬頭,察言觀色,想想朕最想要什麽。”
李夕月抬頭,想察言觀色。
不提防昝寧低頭在她臉頰的酒窩處親了一口。
作者有話要說:初吻耶!初吻耶!
(^-^)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