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昝寧愣了愣, 聽李夕月繼續說:“奴才進宮三個多月了,聽白荼姑姑說,每個月初二是宮女們會見家人的時候……”
她頓了頓, 又說:“奴才也知道,這並不是意味著每個月初二都能見家人去, 總得主子批準才行。不過三個多月了……奴才, 真的想家裏人了。”
昝寧看她少有的毫無笑意, 目光瑩澈地望著自己,似乎在哀求,他心裏又酸又軟, 問:“你家裏除了阿瑪和額涅, 還有哪些人?”
李夕月說:“還有弟弟和妹妹。”
“你阿瑪在內務府哪一司來著?”
“奴才阿瑪是廣儲司的筆帖式。”
李夕月答完了,有些忐忑地又看看他:怎麽跟衙門裏查保甲門戶似的?
皇帝點點頭,沉吟了一會兒說:“下個月初二, 已經安排了白荼會見家人。你們倆……要都去了,豈不是把朕撂下了?”
皇帝身邊各種服侍工作, 得隨傳隨到, 確實不能缺人。
李夕月覺得眼眶酸酸的,淚水仿佛在往外湧。她死命地睜大眼睛熬住, 低聲說:“哦,那肯定是白荼姑姑在先。”
她不敢恃寵而驕, 跟他求非分的東西,也不願意搶姑姑的這次機會。
她想了想, 隻能退而求其次:“那麽, 再下個月初二,奴才可以見見家人麽?”
昝寧一直看著她,看著她眼眶紅了, 看著她可憐兮兮又不妄求的樣子,不由問:“才三個月不見家人,會念想成這樣子麽?”
李夕月此刻真正覺得他無情,好好一個父母寵愛、嬌養大的女孩子,突然送進宮服役,都三個月沒見過父母親人的麵,還問“會念想成這樣子麽”?
她簡直不想和他說話,點點頭,順勢腦袋就低了下去。心裏太難過了,忍不住吸溜了一下鼻子。
她感覺皇帝的手捧住了她的臉,把她的臉抬起來。
然後聽見他在很認真地說:“夕月,我不該這麽問。隻是,我的父母都不在了……”
他好一會兒自嘲地笑了一聲:“但我好像,也沒那麽想他們。”
所以他不能理解。
李夕月倒是理解了。
她聽阿瑪說過,皇子皇女自呱呱墜地起,就由保母和乳母抱持,給親生父母報個喜,就去皇子皇女所居的北五所養著了。有的後妃身邊寂寞,想帶帶孩子,就由皇帝或太後下旨,把哪個皇子皇女交由她撫養,這撫養也不會是普通人家親自乳保提攜那種,多不過日常問問吃了多少、睡得好不好,沒事做了把孩子喚過來逗弄逗弄。有的更隻是個名義,說起來是哪個後妃養大的,其實都在北五所,隻不過年節和生辰的時候多個磕頭的地方而已。唯隻不許親娘帶親孩子,特別是皇子,據說是生怕母子情分深厚,皇子登基後會偏袒舅家,弄得像漢室時外戚尾大不掉的情形。
所以,皇家的情分淡,夫妻、父子、母子……都是“有所用”,而未必“有真情”,少些情感的滋養,人也能更殺伐果決些,不至於總為一些黏黏膩膩的情感糾結不清。
皇帝看她表情越來越平靜,心也逐漸放了下來,說:“對不住,白荼那裏,我是有要緊事讓她去辦,實在耽誤不了——這次迢迢地趕回京,就是怕誤事。下個月我一定許你去。”
李夕月很想問他:你身邊缺一會兒送茶的人就不行麽?宮女會見家人,連同來回步行到順貞門不會超過半個時辰,就渴死你了?
當然不敢問,他能答應下個月讓自己去見父母,已經是意外之喜。
李夕月作勢要謝恩,但半截子又停住,歪著脖子似乎在想什麽。
“怎麽了?”昝寧果然發問。
李夕月吞吞吐吐:“萬歲爺這話,是算話的吧?”
“當然算話。”皇帝說,“難道還得寫道旨意給你才算?”
李夕月嘬牙花子。
皇帝有些急:“這種旨意沒人寫的。你說怎麽辦你才信?”
李夕月伸出小拇指:“拉個勾。”
“什麽?”
李夕月耐心地教他:“您大概不知道,反正我和別人說定了什麽事,大家就小拇指勾起來拉一拉,誰說話不算數,大家心裏都曉得他是個——”伸出小拇指比劃了比劃,又說:“想必萬歲爺不願意當這個的。”
昝寧很不服氣,冷笑道:“沒這個什麽鬼,我說話也是算數的。”
但轉眼想,那粉嫩嫩的小拇指,勾一勾又何妨?
於是在一臉鄙夷中,他伸出自己的小指頭:“怎麽勾?”
李夕月把他的小拇指掰來掰去,終於和自己的指頭勾上了。然後說:“萬歲爺,您拉著別放手。奴才來念詞兒。”
念的是裏巷胡同裏穿開襠褲孩子們的詞兒:“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變。”
然後眼睛亮晶晶地望著皇帝。
皇帝一邊嗤之以鼻,一邊享受著她手的柔軟溫暖,很久都沒肯放開。
李夕月這次當完差,也累得不行。好在皇帝今天睡得也早,她們這些伺候的人也能早點喘口氣。
她回到屋子裏,看白荼還在做針線活兒,伸頭看了看,誇讚道:“姑姑的手真巧!”
白荼做的是個扇套,裝男人的折扇用的。東西看著小,製起來很麻煩:鼻煙色緞子要先裁剪好,繡上花紋,然後噴上水熨平,再裱糊在硬殼紙上,形成一個長條的硬質袋子,能護著湘妃竹的扇骨和名人字畫的扇麵,也得匹配得上好東西。
白荼還在繡花那一步,兩邊都繡白鷺青蓮,顏色素淨,寓意也好。
但見時間是不早了,李夕月也勸她:“姑姑,早些安置吧,明兒還得動身趕一天路。”
白荼把那繡花繃子拿遠拿近看了半天,搖搖頭:“不成,路上時間比平日在宮裏緊張得多,可沒幾天就該初二了,這是給我阿瑪做的扇套子,也算是我做女兒的一片孝心,趕工也得趕出來。”
她體諒地對李夕月說:“你睡你的,要是嫌燈亮,我到外頭做去。”
李夕月覺得自己是修來的福才遇到這麽好的姑姑——要知道,她在穎貴人那兒的時候,作為“姑姑”的潤格,可是把她們這些新進門的小宮女當自己丫鬟使喚的。
她忙說:“姑姑,我不怕亮。隻是早早地睡了,我都不好意思。”
白荼笑著說:“不早了,休息吧。我心裏激動,其實也睡不著,做做活計不覺得累。”
李夕月拗不過,隻好自己先睡了,心裏還想著:我還有一個多月呢,到時候做點什麽活計送給阿瑪、額涅、弟弟、妹妹們呢?
第二天醒來還是大早,白荼倒已經穿戴整齊了,手裏還在不停地做活計,見李夕月也醒了,她說:“這會兒還早,不過你要願意幫我,替我打點漿糊路上糊扇套用,行不行?”
李夕月責無旁貸,立刻爬起來。
打漿糊是挺費工的活兒,好在禦茶房裏早有粗使小太監挑好柴炭燒好了洗漱用的熱水,禦膳房麵粉和鹽也現成有,她是皇帝身邊得臉的宮女,要點小玩意都是一句話的事。
調和了滾水和麵,接著再燙麵,倒掉燙麵的熱水後把麵團攪散,拌出韌勁來後再次燙麵……得七八遍才能打出細膩黏度高的好漿糊。
初冬的早晨,她忙得一頭汗。
等熱乎乎的漿糊做出來,李夕月忙捧著給姑姑送去。出茶房門,正看見皇帝穿戴齊楚,準備到前頭正殿接見大臣。李夕月捧著漿糊罐子,隔著約莫三丈遠的距離,急忙蹲身給他請安。
昝寧停了一下,叫了聲“起來吧”,瞅瞅她手中的漿糊罐子,笑問:“大早忙得一頭汗。給白荼做扇套用的呀?”
“是。”李夕月邊起身邊回答他。
皇帝也沒久留,接著又往外走,臉映在剛剛探出一條邊兒的朝陽中,俊朗又有活力。
李夕月後麵隻能看他的背影,覺得他好像比自己剛見麵時長壯實了些,肩寬了,背也闊了,紺青色的常服袍子隨著他的腿腳甩開,仿佛“呼呼”地帶風。
她貪看了一會兒才覺得不好意思,偷眼一覷,周圍隻有兩個掃地的太監,也都忙著掃角落旮旯和抄手遊廊。她趕緊捧著漿糊罐子,一溜煙兒地回到了自己所居的圍房裏。
白荼正用牙咬著扇套上刺繡的線頭,見她回來,笑著說:“動作挺快啊。”
又看看日頭:“好在是行宮,不用天天打掃屋子裏頭了,咱們收拾收拾,萬歲爺什麽時候早朝結束,就什麽時候準備上車出發。”
隨扈的日子還是挺忙碌的。李夕月跟著白荼一起歸納整理東西,又一次忙個不亦樂乎。吃早點之前,兩個人才有空打了熱水擦汗抹身,屋子門一閂,兩個大姑娘互相幫著解開外頭大衣裳,熱手巾探到背上胸前好好地呼嚕一把——沒條件也沒時間洗澡,這麽著擦一擦也覺得渾身幹爽多了。
白荼笑著說:“小丫頭片子,看著腰細胳膊細,沒想到身上該有肉的地方都有肉,這要脫了去,騙倒男人不是個事兒!”
李夕月捂著胸:“姑姑討厭!”臉蛋紅撲撲的,還要反擊一下:“姑姑難道不也是?”色.眯眯的眼睛盡朝白荼身上瞟。
白荼大方得很,自己解衣領子擦脖子:“看唄,看唄。反正我馬上服役期滿,可以出宮嫁人了,不給你看,也就是給別人看,早點習慣,早點適應。”
李夕月對她羞羞臉,也有點羨慕,悄悄問:“是不是那個徐翰林啊?”
白荼臉一紅,輕輕推她一把說:“胡說八道,敢拿你姑姑開涮,我非揍你不可!”
想拿縫衣竹尺來嚇唬她,結果發現已經打包到包袱裏去了,於是故作猙獰,拍了李夕月屁股兩下。
反正也不疼,李夕月笑了一會兒,想著她八年後是不是也有這樣擎等著出宮的一天。
不知怎麽,想起了皇帝的那張笑臉,甚至想起他也是這樣拍她的。突然間不辨喜憂,心裏亂糟糟的感覺全湧了上來。
白荼臉仍是紅的,“打”完徒弟,反而不敢看她似的,甩甩辮子說:“誰跟你瞎鬧。吃早點去,晚了萬一來不及吃呢。”
吃早點時,幾個小太監依次過來巴結白荼:“白姑姑,是不是下一個初二,您要會見家人了?”
白荼驕矜地說:“是啊,怎麽了?我都三個月沒見家裏人了。”
小太監眉花眼笑:“姑姑到底是禦前的,換哪個尋常宮妃手下的宮女兒,哪敢想著三五個月就會見家人呢?姑姑,再幫我帶個包裹唄?”
白荼眼睛一翻:“隻看賊吃肉,不看賊挨揍。禦前的差使是好當的?就看見禦前這丁點兒的好處!”
但也肯幫忙:“東西先給我檢視好,我再幫你個小忙就是了。”
小太監千恩萬謝,還主動討好:“姑姑也是心靈手巧加能幹,才在禦前這麽些年,姑姑下次有什麽吩咐,隻管說就是。”
白荼說:“暫時也沒什麽吩咐,反正眼睛都得亮亮的,才不錯了差使,對吧?”
李夕月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白荼說:“吃飯吧,還有好多事兒我得慢慢告訴你——不是所有事兒都能上台麵的。”
吃過早點,果然聽得外頭叫“吃”聲,皇帝大步流星地回來,司寢的宮女伺候他換好衣服,一天的行程又要開始了。
白荼坐在大車上,不怎麽顛簸的時候,就拿出她做了大半的扇套出來細細裁量、比劃,用漿糊糊最裏麵一層襯布。
李夕月隨著車輛搖擺著身子,聽其他小宮女在裏麵嘰嘰喳喳,看白荼一心一意地做著她的扇套。
她看了一會兒,心裏突然冒出一個疑惑:宮女見家人、送禮物這樣的小事,皇帝他怎麽知道白荼做的是扇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