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二天天放晴了, 但地上積雪剛化,泥濘得極其難走。大車不光顛簸,而且行駛澀滯, 拉車的牛和馬都弓起背,“噗嗤噗嗤”大口噴粗氣, 可有些時候車輪還是會不小心陷在泥坑裏, 車上坐的如果是宮女和太監, 就得都下來,幫著在輪子上和牛馬蹄子上綁上稻草,再把車推出泥潭。
折騰個幾回, 渾身就熱氣騰騰的, 午餐還得在路上挖著行灶吃,李夕月和白荼往禦駕前送熱水熱茶,聽見皇後幾個在滿口抱怨。
下午到了行宮, 宮女太監都沒得休息,燒水的燒水, 打掃的打掃, 修車的修車,還要伺候裏麵嬌滴滴的主子們。
李夕月幾乎端茶倒水都是一路小跑, 好容易澱清了泉水給皇帝烹好了茶,剛送進門就看見皇後正在和皇帝匯報——或說是抱怨:“皇上, 今兒大家都累壞了,您也一路辛苦, 臣妾覺得明日還是在行宮休沐一天吧。您看看這路上泥濘難走, 明天還受這個罪幹什麽?”
昝寧在人前對她一如既往地既冷淡又客氣:“皇後別擔心嘛,今天太陽那麽好,地上的泥曬曬就幹了, 明天斷不至於難走。多耽誤一天,就晚回京一天,而耽誤在行宮的費用也令人發指呢。”
皇後並不服氣,見小宮女給送茶來,從案桌上自取了一個空茶碗給皇帝斟上茶。
昝寧一別頭:“這不是朕日常用的杯子。”拿了李夕月托盤上的另一個,眼角餘光瞥見皇後正盯著李夕月瞧,他便罵李夕月:“你什麽眼力見兒?就跟個柱子似的杵在這兒不動?茶盤放下,給朕和皇後倒茶!打都打不聰明麽?”
李夕月記得白荼的教導,在皇後麵前一點輕狂都不敢有,一臉憂心畏怯、呆呆傻傻,顫著聲兒說:“奴才這就倒茶。”
她抖抖索索的,皇後見著冷笑道:“天生的笨,打當然是打不聰明的。皇上對身邊人還是客氣些吧。”一語雙關,自不待言。
李夕月假裝聽不懂,小心翼翼給昝寧倒了茶,又去給皇後倒。
而皇帝在她身後冷笑著:“朕就是這個脾氣。”
皇後嚐了一口茶水,又說:“皇上這裏的水還好,臣妾們用的都是井水,遠不逮及。所以,說什麽花費大,皇上也不用聽他們報花賬,倒是正經地叫榮貝勒來問問,是在行宮休整一天花費多,還是修車療馬的花費多。”
皇帝氣哼哼道:“行啊。”
對外頭揚聲:“李貴,傳榮貝勒過來!”
又罵李夕月:“你腦袋被驢踢了麽?水還分三六九等?給皇後那裏送一壇泉水去!”
李夕月心想:這分配水、米、菜、肉……並不是我的差使啊?
不過知道這些貴人拿人作筏子的德行,一強都不敢強,立刻自己認錯,又跟皇後認錯,然後退出去取水。
臨出門,昝寧叫住她說:“給穎貴人那裏也送一壇泉水。”
皇後說:“咦,麗妃和誠嬪呢?”
昝寧問李夕月:“還夠送麽?”
李夕月搖搖頭:“萬歲爺,澱好的泉水隻三壇,一壇子進上,一壇子賞皇後,一壇子賞穎貴人,就沒了。要是麗妃和誠嬪那裏要,還得重新打水沉澱,隻怕要到戌時或巳時才能濾清出來。”
皇帝跺腳罵了她一聲“笨”!
然後,昝寧看著皇後,皇後也看著他。
一個是“就這樣了沒辦法”,一個是“偏心寫在臉上你好意思?”
最後,皇後說:“穎貴人如何喝得了一壇子水?她們仨分分吧。”
而皇帝也說:“不錯,你們喝茶少,也不接見誰,你們四個人分兩壇子也夠了。”就是要壓皇後一頭。
皇後氣雖氣,能說什麽?想想自己的丈夫如此斤斤計較也是可惡,她犯不著為半壇子水和他一般見識,於是冷笑著說:“如此,臣妾替麗妃和誠嬪謝皇上恩典了。”
皇帝說:“嗯,她們就不必來跪叩了。”然後好整以暇看著皇後,好像在等她叩謝皇恩。
皇後咬著後槽牙,獨一人給他叩謝,給他跪安,然後轉身離開了。
李夕月輕聲說:“奴才給皇後她們送水去?”
昝寧說:“先過來一下。”
李夕月今天已經碰了滿頭釘子,也就不怕多碰一個了,到他麵前預備挨罵。
結果皇帝向外覷了覷,然後放緩聲氣對李夕月說:“今天委屈你啦。”
李夕月出於意料之外,急忙搖搖頭:“奴才不委屈。”
昝寧柔聲說:“沒法子,不擠兌你,怕她萬一看出什麽端倪。她這個人自視頗高,其實心眼小得很。我有前車之鑒。”歎了一口氣,不忍再說。
李夕月心眼兒倒不小,頓時笑道:“萬歲爺這麽一說,奴才心裏可就舒坦了。沒事,萬歲爺為奴才好,奴才曉得。奴才去給皇後送水去了?”
昝寧點點頭:“好的,在她那兒謹言慎行。我現在把炮火是給引過去了,這叫——”
李夕月接口:“這叫‘二桃殺三士’。”
昝寧給她逗得一樂:“成語用得差強人意。你還讀過《晏子春秋》?”
李夕月搖搖頭:“奴才讀的是《喻世明言》。”
兩種風馬牛不相及的書,而卻有這樣的異曲同工,而又在此刻被提及得如此心有靈犀,兩顆小心髒都激動得怦然了一下,彼此有知己之感。
李夕月小心翼翼送完水回來,李貴說:“萬歲爺叫了榮貝勒進去談事,又喚賜茶呢,剛剛白荼燒好了水,你來了,還是你送進去。”
今兒該李夕月的班,她責無旁貸,端著茶盤在門口道:“萬歲爺,奴才奉茶。”
“進來。”
李夕月低頭進門,眼角餘光看見一個穿石青色朝服、戴著花翎的男人坐在皇帝麵前的小杌子上,想必就是榮貝勒了,趕緊上前奉茶。
這位榮貝勒很守規矩——見李夕月端著茶盤過來,立刻起身謝了皇帝恩賜,對著李夕月也客氣得很,目不斜視,端著茶還弓了弓腰——和他的哥哥禮親王真是大不一樣。
昝寧趁他低頭謝恩的時候,給了個眼色給李夕月,她便知道這是要她在屋子裏麵伺候,於是捧著茶盤退在一旁的擺茶壺的桌子邊,是隨時準備添茶的意思。
昝寧對榮貝勒也隨意得多,喝著茶問:“皇叔,這段日子你帶著內務府一幫人前前後後地伺候,累壞了吧。”
榮貝勒三十多年紀,恭敬而老成,笑著答道:“給萬歲爺當差,哪有喊累的?講真的,看萬歲爺少年而雄健,奴才真替先帝爺高興。”
昝寧收了笑容搖了搖頭:“皇叔,‘雄健’一詞,可用不到朕頭上。朕還是多倚仗著禮親王些。”
“是,是。”榮貝勒謹慎地點點頭,但明明是他自己哥哥,他卻一句誇讚的話都不說——客套的誇讚都沒有。
李夕月還在嚼裏麵的滋味,昝寧又說:“六七月間朕處置你,罰了三個月俸,實在是對不住,內務府積弊甚多,你哥子又……又對朕要求不少,朕也是左右為難了。”
李夕月想起了,六七月間不就是她聽阿瑪說皇帝在整頓內務府的時候?說是從上到下處分了一批人,嚇得內務府那幫老油條連花賬都不敢開了,而且她本可以報病逃過選秀,結果她阿瑪招呼打遍了,她也沒躲得過去。
又覺得“你哥子”這稱呼,和先前恭恭敬敬稱“禮親王”,言辭之間褒貶親疏立現。
榮貝勒卻是冷笑一聲:“奴才那哥子,在家跋扈,在外麵也跋扈,他對皇上都猶如對自家小輩,對奴才這種庶出的弟弟又哪有好臉色?皇上說左右為難,這感覺奴才太懂了!所以那時候皇上無奈要拿奴才作筏子,奴才心裏明白得很,豈敢再有怨懟之心?”
他搖了搖頭,接著開始和皇帝談內務府的賬。這裏李夕月就一大半聽不明白了,但看榮貝勒無論是講人還是報數字,都是如滾珠一般流利,心道這位貝勒爺絕對是個聰明能幹的好腳色!
談完了,昝寧點點頭:“如此還得繼續煩勞皇叔辛苦。慈寧宮那裏開的幾筆花賬,你照樣撥付——一個愣別打,也照樣給朕記下來。倒要瞧瞧慈寧宮的總管太監邱德山,嗬嗬,能耐有多大?”
榮貝勒從杌子上由坐而跪,給昝寧叩了安:“皇上但看奴才作為,便曉得奴才忠心不忠心。”
昝寧起身拍了拍他堂叔的肩膀,和聲道:“朕豈會不信你的忠心!”
他刻意要做出“君臣知遇之恩”的樣子,將榮貝勒送到了門口,李夕月上前打簾子,皇帝親自看著這位堂叔離開才點點頭示意李夕月把簾子放下來。
他回到案前喝了一口茶。
李夕月忍不住說:“涼了吧,萬歲爺?”
昝寧含著茶水對她笑:“有點涼了。”說得“嗚裏嗚嚕”的聽不清。李夕月覺得他調皮起來的樣子真是可笑,抿嘴就笑了,然後拎起茶焐子裏的小銀壺,給他換上了熱茶。
昝寧把含著的涼茶吐到唾盂裏,喝了兩口熱的,才說:“你覺得這個榮貝勒可信不可信?”
李夕月老老實實說:“奴才可不知道,看著挺誠懇的,但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呢。”
昝寧點點頭:“這句話說得算是有見識的。”
李夕月給他一誇飄飄然,於是又說:“奴才想,他是禮親王的親弟弟,還是要小心多一些。”
昝寧繼續笑著:“這一論啊,就陷入了尋常推斷的泥淖。”
“怎麽說呢?”
“常人自然覺得,親兄弟之間是手足一般的友好,再是在內鬩牆,對外也是一致的。但人們不曉得,積怨之下,越是近,就越是矛盾多,就越是互不可忍。”昝寧先發了一頓評論,接著才又說,“禮親王跋扈吧?”
李夕月也見識過了,當然是點點頭。
昝寧說:“一個人跋扈慣了,自然在哪兒都收斂不起來,隻怕在家更甚。榮貝勒的母親是前頭老禮親王的寵妾,禮親王襲了父爵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收拾這個父妾為自己親額涅的多年無寵‘報仇’,兄弟倆鬧得很不痛快。榮貝勒身上這個爵位和職位原本是先帝加恩賜的,禮親王自然也不痛快,仗著自己是軍機大臣,經常挑內務府的刺兒——你想想,這一對兄弟是不是勢同水火?”
啊,原來是這麽回事。
李夕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昝寧說:“外頭隻知道他們是兄弟,可他們家裏的破事我最明白不過。這些人之間的矛盾不是老百姓家有矛盾吵個天翻地覆,而是明麵上和和氣氣,暗地裏小鞋隻管給人穿。”
他躊躇滿誌地盤弄著茶碗蓋兒。
但李夕月還是潑了一瓢涼水:“不過吧,也不能光看眼前他們有矛盾。畢竟嘛,他們兄弟不抱團兒,落了單,有些利市就沒了。”
昝寧停下盤弄茶碗蓋兒的手指,認真想了想:“不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他們確實也有共同的利,所以我這裏的威逼利誘還真得考慮到位才行。”
點點頭:“我還不能著忙。”
抬頭說:“夕月,你勸諫得對!”
李夕月笑道:“那萬歲爺要賞奴才嗎?”
昝寧笑起來,這鬼精的小丫頭片子,平日裏隻會裝憨,這會兒要起賞來一點不落人後的。
他把荷包解下來,極其大方地把裏頭幾個金錁子都掏出來:“喏,上次你自覺,隻挑了兩個,這次剩的都歸你。”
李夕月搖搖頭說:“萬歲爺賞奴才回紫禁城之後會見一次父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