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皇帝昝寧的袖籠碰在桌麵上, 裏麵剛剛特意為李夕月挑的一條碧璽手串碰得“琅琅”作響。皇帝心煩,把手串掏出來,往炕桌上麵一扔, 珠串被他扔得都蹦起來,然後“刺溜”滑到炕桌下麵去了。
李夕月看得出他非常不高興, 但也萬沒想到這沒戴他送的戒指, 他會氣到這個程度。
“萬歲爺……”她試探著喊了一聲。
昝寧提聲說:“別喊我!滾遠點, 看見你就生氣!”
李夕月看他握著拳頭摁著桌麵還在抖,真怕他這就一拳頭打過來,因而不敢再杵在他麵前, 趕緊退了幾步, 到門邊才說:“萬歲爺,那奴才告退。”
皇帝想叫住她,告訴她剛剛那隻是他的氣話。可說出去的話, 潑出去的水,他隻能生著悶氣, 摁著桌麵, 理都不理。
李夕月又說了一遍“奴才告退”,眼巴巴看他沒有動作, 也不發話,斜著眼睛瞪過來, 真是書中讀到的“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的模樣, 實在太可怕了。
她心一橫,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趕緊打了簾子退出去了。
而後,聽見屋子裏一個杯子滴溜溜飛砸在門框上, 又掉落在地碎濺開來。
李貴聽見聲兒,緊幾步趕過來瞧,見李夕月戰戰兢兢的模樣,扁著嘴不知是不是要嚇哭了,低聲問她:“怎麽了?剛剛好好的,怎麽突然發了那麽大火兒?”
李夕月帶著哭腔說:“我……我也沒做錯什麽呀……”
李貴心裏已然明白了:無非是倆冤家又鬧別扭了,一個死要麵子活受罪,一個又不知道他要的是什麽麵子。
他嗔怪地說:“你就沒做錯什麽,在裏麵呆著不行?你也勸勸皇上呀!”
“他叫我滾,我除了滾沒別的法子,也不知道怎麽勸啊。”
“你再進去就得了!”
李貴一把拽了李夕月,又往皇帝書齋那兒跑。
李夕月簡直嚇壞了,死死拖著,求著他說:“李總管,李諳達,你緩著……你緩著……我,我怕……”
李貴看她簡直要蹲地上來拖延了,又好氣又好笑,隻能緩下來,問:“你怕什麽?怕萬歲爺打你?”
見她點點頭,他笑了笑說:“夕月,他要真下令敬事房散差打你,你躲哪兒去也躲不掉。聽我的,乖乖進去給萬歲爺賠個不是,這事兒就結了。李大叔給你保證,他就算打你——也沒事兒的。”
他看皇帝才舍不得打她呢——打情罵俏那種不算的話。
“可我沒做錯什麽呀。”李夕月依然冥頑不靈,“我都不知道該賠什麽不是。”
難不成說:側福晉賞的戒指我這就扔了,我天天戴萬歲爺賞的那枚?
李貴一跺腳:“行,你跟我倔,我問問白荼有沒有這個理去。她到時候要打你,我可不給你攔著。”
李夕月不由猶豫了,白荼雖對她挺好的,但行使姑姑的職責,揍起她來可不手軟。
她有了李貴的打氣兒加保證,慢慢平靜多了,再不情願,還是勉強同意了。
到了門簾子前,李貴朗聲說:“萬歲爺,宮女李夕月來給您請罪來了。”
裏麵隔了一會兒,傳出一聲:“進來。”
李貴把簾子一揭,然後把李夕月往裏一推,自己放下簾子離開了。
李夕月給推得一個趔趄,到皇帝麵前的氈墊兒前才穩住些,幹脆就勢跪在他麵前,順手還把那枚翡翠戒指擼下來塞袖籠裏。
“萬歲爺。”她委委屈屈的,幾乎帶著哭腔,“奴才錯了,您別生氣了。”
她這個聲音,昝寧立時就心軟了。
隻不過架子不能跌,冷冷地問:“你錯哪兒了?”
李夕月想著李貴的吩咐,心一橫說:“奴才不該收吳側福晉的東西,更不該還戴在手上。”
她小心瞥了昝寧一眼,又說:“其實奴才日常活計多,不怎麽戴首飾的。萬歲爺要喜歡奴才戴,奴才以後戴給您看好不好?”
“你能乖乖聽話?”皇帝站在案桌旁,背著手,斜著眼睛睨視她。
李夕月賠笑說:“萬歲爺這話要送了奴才忤逆了。萬歲爺的吩咐,奴才能不聽?奴才句句都聽呢!”
皇帝冷笑一聲,道:“‘句句都聽’啊?我試試?”
然後一隻手伸過來,又說:“你的手伸過來。”
李夕月猶豫,不知他要幹嘛。
他便說:“這叫‘句句都聽’?”
李夕月知道自己今兒又說了句做不到的“滿話”。老話說:“滿飯好吃,滿話難說”,得,自己給自己挖坑,誰都怪不得。
她隻能咬咬牙,把自己的手也伸過去,顫顫巍巍的,指尖碰了碰昝寧的指尖。
皇帝手沒動,眸子裏全是對她“陽奉陰違”的不屑。
李夕月隻能又把手伸過去點,指關節觸到了,很快,掌心也觸到了。
掌心相觸,是一種很奇妙的溫暖柔軟,叫剛剛別扭得不行的兩個人頓時有了心安的感覺。
昝寧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用力一拉,把她拉站了起來。
李夕月第一次感覺和他靠得那麽近,他的呼吸聲,仿佛就在頭頂上,吹得她幾根梳不進辮子的小碎發在腦袋邊一飄一飄的,耳朵旁一陣陣癢癢。
兩個人都沒說話。
就這麽靜靜地站著。
昝寧看著李夕月的額頭上的小碎發,李夕月則看著他的袍襟和鞋。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聲音連著呼吸在她頭頂上飄過來:“你說的,我的話你要句句聽。”那聲音好像飄飄忽忽的,特別像拂在她耳邊的那些小碎發。
李夕月在家也算是精明的,想想有些暗虧還是不能吃,於是陪著笑說:“萬歲爺,旨意呢,奴才肯定是遵的——哪有人敢抗旨呢。但是呢,萬歲爺隨口的那些,奴才也要盡到奴才勸諫的本分。”
昝寧眉頭微皺,問她:“你什麽意思?”
李夕月皮著臉強笑:“譬如吧,萬歲爺哪天生氣不吃飯,李總管他們就不能答應對吧?總得勸諫著對吧?這要也屬於抗旨,就沒天理了對吧?奴才就是這個意思。”
她醜話得說在前頭,不然,誰知道他要下些什麽沒皮沒臉的旨意給她?!
這強詞奪理的能耐真是!
昝寧先就被她氣得手直癢癢,所以砸了杯子泄憤。現在人就在麵前,就不用那杯子受苦了。
李夕月正在膽戰心驚等他的反應,突然感覺屁股給人揍了一巴掌。
也不算疼,麻乎乎、火辣辣的,但是很震驚,她抬頭看了看昝寧,他已經收回手,掌心輕輕地搓著,說了句:“挺能說啊。”
一臉“你就是欠揍”的表情斜睨著她。
李夕月有些不敢相信。
但此刻也沒別人了。
她想哭,但是也不疼,哭不出來。
她有點委屈,但更多的突然湧上來的感覺是羞。臉頰頓時滾燙的,人像呆了一樣,低著頭說不出話。
皇帝看她這羞澀的模樣,心裏滿足啊,而且還萌生出愛憐。那臉蛋紅撲撲的,連耳珠都跟瑪瑙珠子似的豔紅一片,脖子都洋溢著粉色。他克製不住地伸手捧住她的臉,低頭問:“言辭上犯上,該打不該打?”
“奴才有過錯,也該……該由有司行刑才是。”她略擺擺腦袋,想擺脫他的手。
昝寧笑起來:“有司那刑杖你捱得住?”
李夕月不說話。
大話也就是說說,她豈敢挑釁慎刑司的板子!
然而,感覺他的臉也慢慢湊近了,李夕月覺得這意味著她離她出宮嫁人的夢想就遠了。情急之下別轉腦袋說:“萬歲爺說話總是一言九鼎吧?”
他離遠了些,問:“你又是什麽意思?”
李夕月說:“我……我還沒打算願意。”最後幾個字說得又低又快。
這個“願意”自然是那事兒。
昝寧給她拒絕了幾次,也習慣了,剛剛已經饜足所欲,此刻倒反而沒有非分之想,隻說:“你多心了,我又沒強迫你。”
剛剛看她的手,翡翠戒指已經取掉了,他默認為這是她的認錯方式;活潑潑的人又在麵前,不管她賠不是賠得多假情假意,隻要肯回來,他也默認她不是硬掙著跟他犯強。
既如此,也沒什麽好生氣、好計較的了。
他便顯得大度起來:“好了,你也認錯了,也保證了;我呢,也打過你了,這次的事就算揭過去了。”
“那奴才這次真告退了?”李夕月小心地問。
“再等等。”
他從炕桌下方、揉成一團的炕褥上把先打算賞賜給她的碧璽手串找出來,伸手過去遞給她,語氣不善:“朕素來有過要罰,有功要賞。打你是罰過,這是賞功——今兒在禮親王行館的差使辦得不錯。賞你的,拿去吧。”
李夕月踟躕了一下,他又板下臉:“不要?”
哪敢不要呢!李夕月想叩謝,他托著她的腕子不讓她沉下身子,卻把手串戴在她手腕上,然後帶著點笑意說:“大小還真合適,我今天挑了好一會兒呢,一定挺好看的吧。”
李夕月看看,東西是好東西,五彩的碧璽珠兒,顆顆都晶瑩剔透。她不敢推辭,趕緊謝了恩。
昝寧又說:“我看你也不用鐲子手串什麽的,這東西對心脈好,也是佛家的寶貝,你日日戴著不許摘下來。這條旨意,沒什麽好駁的吧?”
李夕月心裏那五味雜陳啊,他的意思,她哪有不明白的!亦武以前討好她,也是給她送各種東西,大概男人都覺得:用禮物可以把喜愛的女孩子“砸暈”。
此刻,唯有乖乖點頭的份兒。
昝寧這時大度地揮揮手:“去吧,明兒中午回鑾的隊伍就出發,明早上不用你來伺候,睡個好覺去。”
他負手看著她行禮退出,俟那門簾子落下,他突然覺得歡欣得不行。
衣服都懶得脫,倒在禦榻上,閉著眼睛回味著剛剛那手感。
真的,大婚三年以來,他第一次體驗到這種令人心動神移、滿心歡欣的滋味。
像個初見閨中心愛姑娘的少年郎,渾身都躍動著興奮和期待,偏偏又願意止步於此,把每一點新的感覺和新的滋味一遍一遍在心裏描摹,一遍一遍地反芻、回味,做夢一樣美好!
突然,外頭小太監怯生生問:“萬歲爺睡了麽?今兒奴才值夜。”
他頓時惱上來,然而規矩如此,也不好罵人,隻能翻身坐起來,平複了半晌才說:“朕打盹兒呢,你先叫管洗漱的調熱水過來。”
心裏決定:今晚上一定得把值夜小太監趕到遠遠的外間牆角去值侍,免得自己說什麽叫人不好意思的夢話被他聽了去。
作者有話要說:嗯嗯,作者的惡趣味,海涵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