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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晚間白荼伺候最後一次茶水。


  皇帝在禦帳裏擎燈看奏折, 一本一本皆看得仔細,一點細節都不肯疏忽掉——甭管他人如何掣肘,他總歸是當朝的皇帝, 他自己不能自棄。


  見白荼進來添茶,他放下手中的朱筆, 揉了揉睛明穴, 然後問:“鹿肉片好吃麽?”


  白荼急忙蹲身謝恩:“多謝萬歲爺恩賞, 好吃極了。”


  昝寧略感欣慰,又問:“她呢,喜歡吃麽?”


  白荼當然曉得“她”是誰, 今兒個下午禦幄裏皇帝的一頓吼, 誰都聽見了。


  他是天子,當然要端著架子,但細節處還是在刻意修好, 所以盼著“她”也懂得。


  但是要不要欺君,白荼有些躊躇。


  她這一躊躇, 皇帝心裏就有些明白過來, 而且感覺胸腔裏漸漸有些涼,有些酸, 他看看白荼,目光就移到了麵前的一張白紙上, 於是提筆假裝忙碌,在紙上亂寫亂塗, 嘴上說:“你不必說了, 朕曉得了。”


  白荼說:“萬歲爺,她到底還小,入宮的時間又短, 在家裏小姐當慣了,總有點小脾氣。”


  昝寧故作輕鬆地笑笑:“朕知道,誰還和小丫頭片子計較不成?”


  可是他睡下時,心裏壓製著的難過就泛上來,他拿她撒什麽氣呢?!活潑潑、笑眯眯的小姑娘,每每給他的壞脾氣給嚇到,會不會有一天也變得和紫禁城其他人一樣沒有生氣,死氣沉沉?


  晚上入眠可以亂想,想了她一會兒就會有其他念頭——算算他冷落後宮已經很久了,倒像自罰一樣,憋得自己難受——卻又不敢碰她,這是什麽毛病?!


  第二天皇帝圍獵。


  李夕月和白荼在營帳裏聽到圍場上哨鹿的聲音“呦呦”的,聽得特別清楚。早晨是“哨”,到了午間左右,則馬蹄聲、呐喊聲震天動地。


  李夕月聽她阿瑪說過,圍獵的過程就是侍衛們先頭戴鹿角,用鹿哨子吹出雌鹿的叫聲,引誘雄鹿前來找配偶,然後在皇帝和各旗統領旗子的指揮下縮小包圍圈,把這一“圍”的鹿及其他動物逼到空地上射殺。


  李得文還感歎地說:“這些旗人的先輩可是真剽悍!從皇帝到滿族大臣,哪個不是嫻於騎射?每次獵獲都是幾百大車這麽裝,皇帝一個人射鹿、兔、虎……就能上百隻!——記載上都寫著呢。但如今到底不同往昔,旗下大爺們擎鳥籠子鬥蛐蛐。”他會自失地一笑:“嘿,我也是。這會子叫我跟著射獵去,我隻怕要叫野兔子蹬死。”


  驚天動地的動靜直到晚上才停息。


  遠遠地看見山丘間茫茫的火把漸漸移近了,馬蹄聲也愈發清晰。守著網城入口的侍衛先舉火把為號,接著是禦幄周圍服侍皇帝的小太監們奔散遞話:“是萬歲爺回來了!預備著伺候!”


  其實誰都不敢怠慢,皇帝的熱浴水、熱茶飯都早就備好了,隻等他回來一傳,大家就能給送到位。


  白荼在做茶房的帳篷裏看風爐子上的水,絮絮道:“這水澱了兩天了,濾了兩回,再要怎麽潔淨就除非換水了。萬歲爺回來一定口渴,茶水得溫、不能燙。”


  最後來一句:“哎,今兒是你的班兒!”


  李夕月苦著臉:“我曉得。反正我每次伺候就是挨呲嗒。”


  白荼別她一胳膊肘:“淨胡唚,皇上對你怎麽樣,我們可都長著眼兒呢!”譬解給她聽:“反正小心謹慎總沒錯,少說話,多看他臉色,特別是——”她擰擰李夕月的臉蛋:“要笑!”


  正說著,李貴在門口一探頭:“快!萬歲爺渴了好一會兒了,奉茶!”


  李夕月被白荼輕輕推了推,沒奈何端著茶盤去他禦幄裏。正好看見好幾個小太監在抬雨氈、油布和皇帝洗浴用的大澡盆,還一桶一桶地準備著熱水。


  李夕月進門,見皇帝穿的是甲胄,這會兒鬥篷和帽子都摘了,嘴唇有些焦敝,臉色也不大好看。


  “萬歲爺,茶。”她愈發小心,走路都悄沒聲兒的,輕輕把茶盞放在他手邊的小案上。


  昝寧大概渴極了,端起茶碗一吸而盡,然後示意她再倒一碗茶。


  李夕月倒著呢,澡盆和澡水都準備好了——就在屏風隔著的、做寢臥的後半邊帳篷那裏。


  昝寧喝完第二碗茶,抹了抹嘴角的水漬,伸平雙手讓伺候衣冠的宮女給他卸下甲胄。


  沒想到這甲胄還挺沉的,平時最重不過捧冬朝服的小宮女把胸甲卸下來後居然一下子沒捧住。李夕月眼疾手快上前幫著捧了一下,不然,這沉重的胸甲要砸在皇帝腳趾上,這宮女隻怕要玩兒完。


  李夕月看那宮女臉煞白,抖得幾乎都站不穩,想想皇帝平素這喜怒無常的毛病大概也不是用來嚇唬她李夕月一個人的。李夕月忍不住低聲為她求情:“還好,還好,哪曉得有這麽重,換我也要趔趄一下,嗬嗬。”


  皇帝聽她傻笑的聲音,便一句話沒說,繼續張著手讓她們倆合作卸下其他甲胄。


  李夕月最後幫著司寢的宮女一起解開皇帝行獵用的寬板犀帶,他襯在裏麵的襜褕一鬆,薄薄的汗水味就傳了出來。不知怎麽,李夕月覺得那味道並不難聞。


  但皇帝扯過司寢宮女手裏的一件披風,裹著自己到了後麵去洗澡,嘴裏還說:“口還是渴,換菊花茶來,洗完澡喝。”


  裏頭再喚李夕月時,她已經從容地備好了菊花茶。進門後看見皇帝並不在前頭,倒是屏風上映著他的影子。


  “茶好了?”他在裏麵問。


  李夕月隻能硬著頭皮答:“是呢。奴才把茶放外麵案幾上吧。”


  皇帝說:“送進來。”


  她隻能繼續硬著頭皮把茶往裏頭送。


  到屏風後頭,她捧著茶盤穩穩地蹲身請安,悄悄看了看昝寧的神色,不看還好,一看正好見他穿著裏頭中單,散著濕漉漉的長發,正專心致誌看自己的手。表情倒沒什麽特殊的地方,無喜無怒,就是專注地看手上包紮的布條。


  李夕月忍不住問:“啊?萬歲爺的手怎麽了?”


  皇帝無所謂地說:“沒什麽。做阿哥的時候每日要練騎射一個時辰,做皇帝後躲懶,這六年才第一次握馬韁,握弓箭——沒成想那弓弦挺硬,急著射一隻獐子的時候割了手。”


  他一臉無辜地聳聳肩膀:“扳指是我自己沒高興戴著,果然當時就報應了。”


  “流血了沒?”李夕月把茶盤放在一旁,關心地看了看他的手。傷在拇指根和虎口的位置上,裹了一層布,有淡淡的血腥味。


  皇帝笑道:“就一點點血,根本不疼。”


  逞完強報應又來了,他拿茶碗時不小心碰到傷口上,頓時疼得一齜牙。


  李夕月一時都顧不上擔憂自己伺候不周會挨罰,而是擔憂地盯著他的手:“疼死了吧?奴才知道弓弦勒得可厲害了,隻怕油皮都揭掉一層。”


  皇帝則沒有說話,她湊過來的小腦袋正好在他注目之中,潔白的額頭,長長的睫毛,嘟起來好像要給他吹吹氣的嘴唇——都在他的注目之中,看得很清楚,也很溫暖。


  他過了一會兒慢悠悠說:“說實話,還真的有點疼呢。”


  李夕月完全沒注意他這大灰狼似的凝注的目光,對著他的手左瞥右瞥:“得疼好幾天呢,做事也不便當。”


  皇帝應和著:“是呢,不便當的事可多了!”


  李夕月馬上反應過來:“哎,可惜奴才是女兒家,不方便伺候萬歲爺不便當的事,奴才叫值夜的小太監進來吧。”


  皇帝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皺眉道:“哪有你這麽涼薄的人?”


  李夕月渾身都是緊的,陪笑著說:“萬歲爺說笑了……奴才……哪裏涼薄?”


  你才涼薄呢!

  “你看你來問疾、侍疾,卻掛了一張臉,不是讓人徒生緊張?”他胡攪蠻纏,硬是要雞蛋裏挑骨頭,“一點安慰都沒有,倒要跑了,還說不是涼薄?”


  李夕月哭笑不得:可我就是笑了,你也可以說“看這個人,朕都受傷了,她還笑得出來,真是涼薄無情啊!”反正橫豎都是我不對。


  她愈發掛著臉說:“奴才可沒資格安慰萬歲爺,再說,萬歲爺是鐵鐵硬的男子漢,更是不在乎這種小傷小痛,奴才要真安慰了萬歲爺,不反而是看不起萬歲爺?”


  皇帝給她的詭辯噎住了,惱上來把她袖子連著胳膊一甩,嗬斥道:“滾吧!”


  李夕月逃命似的滾了。


  昝寧氣得睡不著。


  手上一陣陣疼,不嚴重,但也打擾睡眠,想著禮親王可惡的嘴臉,再想著李夕月可惡的嘴臉,他翻燒餅似的,氣起來就捶枕頭。


  捶了一會兒想:可惡,禮親王是尊親、是議政王,暫時不能動他,但她李夕月是個啥?憑什麽朕還受一個小丫頭片子的氣?


  一時惡從膽邊生,大喊著:“來人!”


  值夜的小太監就靠著屏風鋪著氈子坐著,打著盹兒突然聽見皇帝爆竹似的聲音,一激靈蹦起來問:“萬歲爺什麽吩咐?”


  皇帝說:“把李夕月叫過來!”


  小太監眨巴了兩下眼睛:這主子啥意思啊?


  不過啥意思不需要他操心,他隻操心速傳這條諭旨。


  李夕月睡得正香,被喚起來,又累又氣又怕,在白荼旁邊已經扁了嘴要哭:“萬歲爺……萬歲爺太過……”


  白荼在她把“分”字說出來把她嘴捂上了。


  她勸李夕月:“開什麽玩笑?抗旨不遵,抑或背後饒舌,哪條罪狀不夠斷送你?去吧,是禍——是福——躲不過。”


  “可我不想……”這麽晚了,任誰都會想:大半夜了,獨寢的皇帝這是什麽意思啊?


  白荼歎口氣勸她:“往好處想,說不定就是你翻身的日子呢?”


  李夕月根本不想翻這個“身”,但被白荼連勸帶掇弄,她也沒那膽子真的抗旨——還有一家子人呢,誰敢忤逆皇權——隻能披上衣服,挨挨蹭蹭地進了皇帝禦幄。


  作者有話要說:李夕月:啊啊啊~導演換劇本~~~

  昝寧:哈哈哈哈,不要替身我親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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