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皇帝和李貴信步到帳城之外巡視一圈。禦駕所到, 人人都是恭恭敬敬跪了一地,昝寧登基六年,也不以這些虛禮為豪, 漫漶點頭叫“免禮”,一路直朝禮親王所居的行幄而去。
禮親王倚老賣老慣了的, 明明知道皇帝禦駕要來, 硬是等到昝寧一行已經到了帳外, 才故作慌張地出來迎候。他是皇帝的長輩,所以這個跪叩之禮行得格外慢,擎等著皇帝快步上前托住了他的肘彎, 埋怨道:“皇伯父怎麽還和朕多鬧這些虛禮?您腰腿不好, 朕一直是叫皇伯父免禮的。”
人前稱官稱“禮親王”,人後則用家人稱謂,行家人禮儀。
禮親王自然也習慣了的, 他是個胖子,就勢顫顫地起身笑著說:“皇上舟車勞頓, 看著精神倒好。國有英健之主, 也是福運。”
把皇帝讓了進去,自有戈什哈上前來奉茶。
昝寧在外不大肯隨意吃喝, 任茶碗擺在手邊也不去動。他左右看著親王營帳,前為堂, 後為寢,中間用屏風隔開, 雖是出行所帶的輕便的緙絲折疊屏風, 但看那緙絲就是進上的品質。而前堂的座椅均用狼皮,營居時隔濕最好,親王用也不算僭越。
皇帝點點頭說:“太簡陋了, 叫皇伯父辛苦了。”
禮親王道:“臣答應先帝,輔佐皇上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點子辛苦怎麽敢在皇上麵前提起?”
又說:“聽聞皇上一路而來也沒有停閱過各部的奏章,宵旰之勞,臣也感佩。”
昝寧便也跟他客氣兩句,拿著先帝的教誨出來,講些“為民劬勞”之類的套話。
不想禮親王轉而問道:“但聞軍機奏上有本折子皇上留中了?”
昝寧禮節性的笑容頓時凝結在麵頰上。
他當然曉得,現在軍機處的八位軍機大臣以禮親王為首,其他人也以這位議政王的馬首是瞻,所有奏報但走軍機處過手,輕的重的禮親王就沒有不知道的——他當皇帝當得憋屈也就在這裏,明麵上禮親王恪守君臣之禮,但他想知道的東西全是禮親王過手“濾”過的,相當於信息都拿捏在人家手上,擎等著看他的反應。
皇帝情急間捧起一旁的茶湊在唇邊,假裝呷了一口,平靜了一下思路才重新笑著說:“禮親王這裏的茶可真不錯。”
禮親王扯著唇角很敷衍地笑了一下,鷹隼似的目光看著皇帝,挑眉道:“皇上喜歡就好。”
靜靜等他自己把話題回到剛剛令人尷尬的問題上去。
昝寧知道這是躲不過的問題,再想想,那份折子能夠由禦史台通過軍機處到達自己這裏,八成也是禮親王著意放過來的。目標無非就是試探自己的意思,看看自個兒應對處置的有沒有不利於禮親王的地方。
皇帝頓覺得灰心起來,勉強笑道:“是本不利於皇伯父府內長史的彈劾,朕覺得那言官實在是小題大做,便把折子留中了,免得大家看著生氣。”
禮親王說:“皇上這樣反而不妥。雖說言官可以風聞奏事,但是風聞若不確,奏事若明顯有攻訐之意,皇上不讓有司加以懲處,說起來反而像是臣蒙了不白之冤,倒要皇上曲為優容一般。皇上還是把那個言官交部議處更好。”
昝寧掩飾地又捧茶假啜了一口,方道:“皇伯父也說了言官可以風聞奏事,這事要為皇伯父正名可以,處置言官就不必了,否則,日後還有誰敢風聞奏事?言路豈不是就此閉塞了?”
“皇上——”
昝寧打斷道:“這事容後再說吧。”
他起身負手說:“旁邊幾座營帳是皇伯父近身的戈什哈居住的?”腳一抬仿佛要去看看。
這下倒是禮親王有些許尷尬,陪笑道:“萬歲爺,後麵是臣的內眷。本該給萬歲爺叩首,不過妾室們衣冠不正,有辱聖鑒,隔日叫這些內眷入行宮給皇後娘娘請安吧。”
即便是皇帝,也不好強見人家家眷,昝寧隻能點點頭:“好,那皇伯父今日好好休息,明日獮獵怕會疲勞。”
禮親王送了出去,抬眼見皇帝除了帶著李貴,另隻帶了十個侍衛,便說:“萬歲躬親降臨,臣不勝感激天恩浩蕩,不過皇上帶的人也少了些。”
他揚聲喚道:“揚古、崇均、亦武、賀柱,你們護送著皇上回禦幄裏,看看皇上那裏還缺什麽,務必供奉得到。”
皇帝說“不用”,但禮親王點名的四個戈什哈但顧主命,不聞聖諭,客客氣氣給皇帝打千請安,然後跟在皇帝的親衛身邊,長長一支隊伍到了網城裏麵。
皇帝的不快愈發多了,雖禮親王的禮節無可指摘,但頗有示威之意。
這你來我往、互不相讓的暗地交手,他究輸一著——禮親王在聖駕麵前,以親貴和長輩的姿態,說話行事不容得皇帝有自己的主張,硬是壓了皇帝一頭。
“這便是僭越!這便是弄權!”皇帝昝寧暗暗想著,但隻能暗暗咬牙切齒,先自忍耐。
他一到禦幄就進了門,對幾個戈什哈也不想賞賜他們“隨侍之功”,因而假作忘卻了,禦幄裏聽見他在傳:“渴了,奉茶!”
幾個戈什哈也是第一次進皇帝所居的網城,各個好奇著,抬眼悄悄看看四處。
亦武恰見皇帝禦幄旁的小營帳裏鑽出一個圓臉蛋的姑娘,長辮子及腰,細腰玲瓏,步履輕盈,手上端著茶盤,在禦幄門口聲音琅琅:“萬歲爺,奴才夕月奉茶。”
亦武眼睛一亮,想對她揮揮手,示意這裏有個“故人”,倒是旁邊一個拉拉他:“亦武,別傻看了,別人還不知你看啥呢。小心犯了忌諱。”
亦武趕緊放下手,再看了夕月一眼,覺得這個青梅竹馬的姑娘進宮之後數月不見,反倒更漂亮水靈了,他心裏暖烘烘的。
卻說李夕月卻壓根兒沒發現不遠處的亦武,她滿心就在自己端的茶盤上,進皇帝禦幄之後,又是小心注視皇帝的臉色,以防哪裏出差錯。
皇帝的臉色又不好看,大概在禮親王那裏不痛快。李夕月幾乎已經習慣了,但凡他這臭臉樣,自己隻能大氣都不出地把茶端在他手邊最合適的位置上,然後再悄摸摸離開,千萬不能把火氣往自己身上引。
但人算不如天意,皇帝在喝了一口茶後就皺眉說:“別跑,今日用的什麽水?”
李夕月按規矩回複:“回萬歲爺的話,用的是行宮收貯的山泉水,已經澱過濾清了。”
“真難喝!”他品評著,“這水不如禮親王那裏的。”
禮親王的茶水,他也小小地抿了一兩口,隻潤唇的量,但茶的香味和水的清冽已經足夠品鑒了。
李夕月能說什麽?默默然看看他,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昝寧又說:“他是會享福呢!出來圍獵,帶了一堆妾,他那老腰受得住麽?”
說完這句,突覺自己是在一個謹嚴的處子麵前說這些有另一層含義的話,不由抬頭瞧了瞧李夕月的神情。
李夕月是忍俊不禁的模樣,在禦前防著失禮,死命地憋著笑。
皇帝本來心情就不好,頓時起身指著她鼻尖說:“你皮倒真厚!笑什麽?你說你笑什麽?”
李夕月刹那就不敢笑了,小心抬頭看看他,嘟著嘴說:“奴才沒笑什麽……”
“我信你個鬼!”皇帝個子高,又離得近,低頭說話宛如雷霆炸在她腦袋頂上,炸得她耳朵裏“嗡嗡”地響。
李夕月縮著肩膀,偏著腦袋躲他的怒火。
皇帝對她吼:“重新回話!”
李夕月隻好說:“奴才遠遠地看見禮親王,腰腹有三圍,像話本子裏寫的安祿山似的,萬歲爺再提到他的腰,奴才想想覺得好笑嘛。”
真是,屁大的事也要吼人!要不是她編瞎話的能耐強,隻怕早給他問傻了。
昝寧聽她聲音略帶哭腔,知道自己這一頓咆哮把人家小姑娘嚇到了,麵對的是她,不是那些粗蠢的小太監,他就覺得沒意思起來,咳嗽了一聲打招呼道:“朕今天火氣大,你別怕。”
“奴才能告退麽?”
昝寧看她唬得可憐,心裏有點愧疚,點點頭說:“好,茶我也不想喝了,你和白荼把泉水多澄一會兒。去吧。”
李夕月戰戰兢兢出了他的營帳,到茶房裏幹了一會兒活,這委屈已經不是個事兒了。她想著皇帝鄙夷禮親王“老腰”的話語,想著她偷看她阿瑪的那些話本小說上寫的故事,哪還有不明白意思的?自己越想越好笑,連扇著風爐的水她都差點笑出聲來,惹得白荼多看了她好幾眼。
晚上用餐時,皇帝吃不掉的一大堆菜禦賜給隨身伺候的宮人們。
白荼端著一盤鹿肉進門:“來來來,添菜。”笑得詭異:“沾你的福,我也有這樣的好口福。”
“沾我什麽福?”
白荼笑道:“禦前講究食前方丈,圍獵時雖不如在養心殿,也算不差了。萬歲爺這次賜菜,特別一道一道地指名道姓地給,李總管隻是得了白肉,我們倆卻能享用這僅隻供上的肉。”
她笑眯眯看了李夕月一眼:“你說,萬歲爺不是故意的?”
李夕月對這種打趣一直表現出嗤之以鼻:“我看就是隨口說的。我還不愛吃鹿肉呢。”
“好吃呢!”白荼很認真地向她介紹,“真真是圍場試獵新得的!圍場裏的動物,其實也是行宮佐領們豢養的,不過到底是放養在這麽大的山林裏,和家裏養的味道還是不一樣。統共得了兩頭鹿,萬歲爺一隻,另一隻賜給了禮親王和幾位大臣。你嚐嚐,格外美味。”
越是好的食材,烹飪方式越是簡單。李夕月瞥那碗鹿肉,肉片色澤鮮亮,裹著薄薄的高湯芡汁,香氣撲鼻。她撇著嘴嚐了一口,果然是入口如酥,鮮美的滋味溢滿口腔。
但心裏對他賭著氣呢,她故意說:“我覺得沒什麽稀奇,姑姑你吃吧,我就吃點菜肉。”
白荼著意看她兩眼,李夕月低頭扒白飯。
白荼笑道:“生氣了?”
李夕月飛快答:“哪有!”
白荼慢悠悠說:“行,那我就享口福了。”慢慢把鹿肉片都吃了。
李夕月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看著白荼一筷子一筷子地夾鹿肉片,她就一口一口地咽口水,然後大口大口地扒飯來掩飾。
心裏忿忿地想:誰稀罕你!見天兒拿人家撒氣,這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麽?我早看透你了,不在乎你這點示好!
又想:這算是對她示好麽?
再想:示好我也不稀罕!皇帝有什麽了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不記得那裏看的資料了,圍場的動物屬於半豢養型的,不是十足的野生動物。不過,不管怎麽樣,古人獵捕大多是不得已,我們現在還是應該給野生動物多一些生存空間,我是堅決的自然法則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