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昝寧本來對自己的相貌也是頗有自信的, 但從來沒人敢當麵品評他的臉,猛地給感興趣的小姑娘這麽一誇,居然給誇愣住了, 而後居然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胡說什麽!”他言不由衷斥責道,“該掌嘴了!”
李夕月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但叫自己掌嘴, 還是感覺有些羞辱, 又不敢不遵旨,猶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手。
還沒打下去,她的手一下子被皇帝握住了。
兩個人在西暖閣溫暖的熏籠邊, 燭光暗淡, 隻有遠處的光亮勾勒著臉型和頭發絲,像鍍了一層金邊一樣。眼睛從暗淡的地方看來都是亮閃閃的,也不知道是誰在看誰, 還是互相在對視。
皇帝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我也就一說,又沒下命令。你傻啊?”
李夕月:“那萬歲爺放手。”
皇帝估摸著她的臉應該到處都紅得熱烘烘的, 很想摸一把, 猶豫了片刻再想想他有什麽好怕的?於是放開她的手,就在她腮上輕輕擰了一把, 果然是熱乎乎的、滑溜溜的,他簡直想再多摸幾把。
但是李夕月小野兔似的逃開了, 聲音低得像蚊子叫:“萬歲爺,折子已經按您的要求歸置好了, 奴才叫內奏事處太監過來?”
皇帝仿佛摸一把她的臉就心滿意足了一樣, 故作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好的。”
見她要走,又說:“這次木蘭圍獵,要帶一批宮人跟著服侍, 你也開列在名單裏頭。”
他怕李夕月不願意,忙解釋著:“雖然路上會辛苦一點,不過總比悶在宮裏好玩。”
李夕月盤弄著手裏的辮梢,心裏亂麻似的什麽滋味兒都有,此刻也顧不上喜或憂,漫漶答一聲“奴才明白了……”要緊轉身出去。
內奏事處的小太監一直候著班,得了李夕月的傳話,弓著腰進來搬折子。
屋子裏光線暗淡,但他們也看出皇帝立在條炕下,背著手正在打愣怔,眉宇舒展,目光柔和,嘴角仿佛還有陶醉的笑意。
還幸得是屋子裏暗,不然,他們大概還會發現皇帝的耳朵也是紅撲撲的。
當然,他們沒李夕月那般大膽,絕不敢妄提這位素來“一笑黃河清”的皇帝此刻的模樣有多麽稀罕,都隻是垂著頭、弓著腰,把一摞一摞折子分門別類地歸置到內奏事處去。
白荼和李夕月都在隨侍皇帝到木蘭圍場的名單裏。
白荼也興奮呀!閑暇時和李夕月在屋子裏做女紅活計時,向往地說:“真趕了個稀罕!德宗皇帝在世時,就不怎麽願意往圍場跑,我們進宮晚,都隻聽說他以前也能射鹿,卻沒見識過;當今皇上繼位這六年,這也是頭一回,我在出宮前碰上了真是造化!”
李夕月問:“咱們住在哪兒啊?”
白荼說:“按規製呢,每一站都有大小的行宮備著,路上顛簸些,到晚了就住行宮。到了熱河,那兒是個大行宮。萬歲爺圍獵的時候,則是用行幄,外麵是結繩網城,睡帳篷這感覺——”她一臉好奇與向往:“一定挺特別的。”
出發的日子是由欽天監算好的,天氣晴朗、幹燥而略寒冷,前站修橋修路修葺行宮也已經忙過了一陣。
這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從皇城出發,似乎一眼都望不到頭。李夕月和其他養心殿伺候的宮女擠在一輛大車裏,悄然揭開車窗簾的一個角,能看見熱鬧的京城。
小宮女們大多就是京裏人,悄悄嘰嘰喳喳地說話:
“欸,這裏的胡同裏第三間就是我們家!等我放出去了,咱們一道再聚聚。”
“等你放出去了,就該嫁人了吧?”
“嫁人也不是不可以回娘家啊。”
…………
李夕月也扒著車窗簾看著,也有這樣激動得拍人家大腿的時候:“看!看!這是我們家住的胡同!我出宮之後,你們也來玩!”
如果嫁人嫁的是亦武,那麽兩家仍是隔壁,她回娘家就是多走一道門檻而已。
白荼見她激動得手舞足蹈的,嗤之以鼻道:“夕月,你可早著呢!才進宮不到三個月,別心心念念就盼著回家,會越盼越苦的。”
她袖著手,語氣冷淡,著意給李夕月潑冷水。
估計實情會比她白荼估計得更糟。都知道皇帝看上了李夕月,能輕鬆放她出宮?她倒是要盡早有思想準備:若是被收在宮裏,再回家可就是一輩子的奢望了。
這麽一想,白荼看李夕月快快樂樂、不知憂慮的模樣,都有些同情她了——她是還不自知吧?
大車顛簸到下午,車上的人都開始疲勞了。
雖然什麽活計都不用幹,但是這麽顛著,慢慢就頭暈背痛,渾身哪兒哪兒都不對勁。
好容易前麵傳話過來,說行宮到了。
李夕月傻傻問:“都到承德了?這麽快?”
白荼說:“應該是才到懷坊行宮——早著呢,還沒出京畿。”
大家亂哄哄下車,然後按照各人的職司準備著伺候主子。
懷坊行宮比紫禁城可小多了,雖然帶來的人也比宮裏少,但住起來還是挨挨擠擠的,皇帝帶著四位後妃都沒有獨立的院落,全部住在皇帝所居的一個套院裏。
皇帝沒急著去後寢,在前麵的書室召見大臣問話,批閱最加急的奏折。
忙過一陣,隨侍的大臣們也一個個回去休息了,昝寧卻不想去後院,他問:“這書室旁邊有沒有齋室?”
大總管李貴陪著笑說:“萬歲爺,這行宮簡陋些,未設齋室。萬歲爺累了,就到後麵寢宮休息吧。寢宮打掃得幹淨,奴才已經去檢視過了。”
皇帝說:“很累了,今日就不用綠頭牌了。”
李貴說:“是呢,行宮裏頭規矩沒那麽重,萬歲爺就帶了主子娘娘和三位小主子,不翻牌子就不翻牌子,您想和誰……您知會奴才一聲,奴才去請那位娘娘到寢宮候著。”
皇帝皺眉訓他:“得虧你跟著朕這麽久了!怎麽還揣摩不出朕的意思呢?很累了!很累了!”他把“很累了”連說兩遍,一遍比一遍說得用力。
李貴哪能不曉得呢?但問也哪能不問呢?皇帝在前頭召見大臣的時候,皇後和幾位嬪妃就在後頭問他了。
當然,皇後嬪妃們要臉,不可能直接問誰侍寢,問的是:“哎,聽說先帝爺就沒幾次出宮巡幸的,咱們都早不知道出宮在外的規矩了。這晚上萬歲爺不能沒人伺候吧?李總管得問個準話兒啊。”
李貴得了皇帝親口的旨意,自然按著這個套路去傳話去了。
皇帝在書室裏默默地等了一會兒,他一天在車裏顛簸得也累死了,剛剛強打著精神處理事務,現在閑下來就覺得疲勞潮水般湧過來。偏偏李貴那該死的總不來回話,他覺得自己都快盤坐在書室的條炕上睡著了!
想想得起身散散,他舒開兩條腿,披上一件外袍,到書室門外轉轉。
行宮裏伺候也是排班的,因為人手少,不少宮人已經去睡覺了,到處覺得寧靜,隻有秋蟲在到處唧唧地鳴——這裏曠久無人,蟲鳥都較紫禁城裏多,天高雲淡,一彎月掛在深藍色的天幕上,令人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侍奉在門口的小太監輕聲問:“萬歲爺是要在附近散步麽?”
皇帝“噓”了一聲:“朕一個人在周邊略走走,不要人跟著。”
小太監低聲道“嗻”,又補充說:“萬歲爺,茶房有備著棗仁湯,膳房也準備著晚點,隨時備萬歲爺傳喚。”
皇帝白天被顛得直到現在都沒胃口,搖了搖頭,背著手一個人四處看看,不覺走到茶房邊。
裏麵熱烘烘的,爐子已經封了,隻有一排“五更雞”上燉著水和茶湯,散發著清新的氣息。
一個小太監在裏麵打著盹兒看火。
皇帝四下一看,果然抓著另一個該當在裏麵當差的——現在卻在屋子外麵開小差呢!
他現在一看身形就知道是誰。但見蹲在假山石下麵的草叢邊,一動不動地盯著什麽,卻不知道她在幹嘛。
皇帝悄聲過去,輕輕用腳背踢了踢她的屁股,問:“幹嘛呢?”
李夕月蹲得不穩,給他踢得一個趔趄,差點跪地上。她先是很懊惱,但見是皇帝,懊惱也不敢發作,回複道:“回稟萬歲爺,裏麵茶水都備好了,五更雞上燉著,您隨時要都是熱的。”
皇帝說:“別忙著先推卸責任。問你幹嘛呢。”
李夕月豈敢不先把責任給他匯報清楚,不然,他拿“擅離職守”之類的大帽子扣她怎麽辦?說清楚了,她才從容回答:“裏麵呢沒啥要緊事,奴才出來看看,剛剛聽見這裏有蟲鳴,所以來瞧瞧。”
皇帝很感興趣:“上次那隻金蛉子忘在宮裏沒帶出來,你是打算再給朕捉一隻?”
出門前亂哄哄的,確實沒記得一隻蟲子。但李夕月搖搖頭:“萬歲爺,金蛉子其實不耐寒,這裏比京裏冷些,季節也不對了,估摸著捉不到了。奴才剛剛看的是蛐蛐兒。”
“這裏有蛐蛐兒?”皇帝興趣不是很大,“鬥蛐蛐這種,明宣宗都給人詬病了幾百年了。”
李夕月說:“萬歲爺說的是《聊齋》裏《促織》那故事吧?那故事是挺淒慘的,您是一國之君,‘上之所好,下必甚焉’,確實是別玩的好。”
皇帝給她說得不服氣起來,也蹲在她身邊,問:“不用你諫言,朕自然曉得分寸——就是玩,也曉得分寸。你讀的《聊齋》,是本寫鬼怪的書?”
李夕月側頭問:“啊?萬歲爺博覽群書,居然沒有讀過這本?”
皇帝說:“這種民間的稗官小說,朕讀了幹什麽?”
想想愈發不服:“你倒像讀過多少書似的。”
李夕月笑起來:“奴才讀書讀得當然不如萬歲爺多,家裏也不讓我讀這些稗官小說類的,可是《女則》《女誡》有什麽好看的?我阿瑪擺在書架上的都是好書,可我不愛看,但他櫥裏偷偷收著的那些書,我哪本沒讀過?”
“你阿瑪也讀稗官小說?”
李夕月說:“打發打發時間,積累積累談資——嗐,他們那種小吏,寫筆文章反正都是照著格式套,平日讀書就是為了消閑,難不成還去考狀元啊?”
“在旗的人也不是不能考。”
李夕月說:“他呀,老被我額涅說,說他就知道玩,沒啥出息。我看,他玩倒是玩出了點出息,反正朋友一大堆,但考狀元是別想。”
又說:“其實我們小戶人家,哪那麽多講究?小日子過得就是皇天和皇上的恩賜,自己再不去尋些樂子,生活真無味得很。”
突然她停了口,也顧不得旁邊就是皇帝,命令式的“噓”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換地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