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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早晨,皇帝天不亮就自動醒了,昨晚是他少有的一個酣暢的好覺。


  值夜的小太監聽見他在帳子裏的動靜,趨上來低聲問:“萬歲爺醒了?”


  皇帝“嗯”了一聲,問:“什麽時辰了?”


  小太監答:“卯初一刻了。”


  於是皇帝起身著衣,衣服在熏籠上烘得暖暖的,帶著奇異的龍涎香氣。而外頭安靜了一夜的小蟲,又開始歡唱,皇帝不由一笑。這笑容,讓團團圍著皇帝伺候的幾個小太監都感覺詫異。等坐在西洋大玻璃鏡前為皇帝梳頭的時候,昝寧自己也覺得自己這日氣色不錯,嘴角勾著一絲久違的笑意,鏡中那張臉上素來的苦形似乎也不見了。


  他見發絲被梳頭小太監不小心勾出來一縷,忙說:“仔細些!”


  小太監慌忙幫他的發絲重新抿好,心道:這主子從來梳頭時都是倦不可當地閉目養神,今日倒有心盯著鏡子看!


  梳洗完畢,外頭的天空已經透出青色,皇帝仔細在大穿衣鏡裏審視了自己的石青色朝服。他個子高,雖然偏瘦弱些,但穿衣服很登樣,鏡子裏是個翩翩的弱冠兒郎,白皙的皮膚,濃密的劍眉,五官頗有他母親當年的精致。他又努力挺了挺胸膛,不讓自己顯得文弱——今日或有一場“戰鬥”,需得他挺起胸膛去迎接。


  這日是皇帝到乾清宮禦門聽政,亦即所謂的“大朝”之日。大概在大朝的時候,儀注要求甚嚴,皇帝好歹是口含天憲的存在,幾句重話下去,也未曾遇到難聽的意見。


  但回到西暖閣叫起兒,昝寧看著綠頭牌一色是軍機處的,心裏就開始打鼓了,他問:“今日就隻軍機處的起兒?”


  奉綠頭牌的小太監說:“是,軍機處全班求見萬歲爺。”


  皇帝不甘心,又問:“昨日戶部不是開列了清剿幾處流竄的馬匪所需的協餉?這樣的事情,戶部幾位怎麽不請見?”


  小太監哪知道這些,隻是眨巴著眼睛看著皇帝。


  皇帝當然心裏也清楚,今兒軍機處這一關若不過,其他人他也別想見。


  軍機處本是憲宗皇帝所設的機構,在當時架空了內閣,一舉成為皇帝直傳旨意的部門。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軍機處正式總理朝中事務後,幾經變革,儼然又是一個“內閣”,各部的要事傳軍機處議定,皇帝的旨意也由軍機處擬定,按道理他是無權幹涉皇帝的決定,但用禮親王的話來說:“厘清之責,責無旁貸,今上年輕,總要有人敢當魏征,敢說直言,才能匡正錯失,引導今上做個千古明君。”


  ——話說起來都是正確無比的,但這頂大帽子之下,就是禮親王作為議政王,作為軍機處領班,也作為皇帝的長輩,在皇帝麵前擁有的權威讓皇帝無法輕易開口駁斥他,漸漸地,權力好像也就偏向了禮親王一邊。


  皇帝親政三年了,其中的利害關係豈能不明白。但他勢單力微,尤其是母家毫無權勢,根本無法助力,而他能給予母家最大的恩賞,也不過給外祖父、舅舅們封個二等三等的承恩公,連有實權的職位都賜不下去,而外祖和舅舅們也確實是扶不起的阿鬥,據聞天天拿著承恩公的年例銀子吃喝嫖賭,以自己是皇帝的親戚來到處招搖,弄到後來,皇帝自己也不願搭理他們了。


  昝寧看了看裝綠頭膳牌的銀盤子,望著窗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終於說:“傳吧。”


  西暖閣談國事的時候,太監和宮女都不得靠近,就連打簾子,也是由軍機大臣中的最後一位親自完成的。


  李夕月和姑姑白荼在軍機大臣進門前給皇帝送了一次茶水,接著門緊緊關了整整一個半時辰。眼見著日近中天,西暖閣的門依舊牢牢地關閉著,裏麵傳出模糊不清的人聲,外頭的太監和宮女都是撮牙花子互相望望,都默然無聲著。


  李夕月心想:這麽久了!對皇帝大概也真是折磨啊!


  突然,李夕月遠遠地看見西暖閣的簾子被用力地揭起來,而揭簾子的那個正穿著石青色團龍朝服,年輕而瘦高。即便太遠看不清表情,人們也能感受到這位青年皇帝勃發的怒氣。


  裏頭探出一個腦袋,大概是最後一位的“打簾子軍機”,他膝行在門邊,陪著笑臉說:“皇上,議處要事,肯定難得統一意見。您還是進來好好說吧。”


  裏頭也傳出其他人和稀泥的聲音:“禮親王、禮親王,您也別置氣,您好好和皇上掰開說,皇上也不是小孩子了,道理必然是懂的。”


  裏頭那位禮親王,甚至連露麵都懶的,聽他幽幽的聲音傳過來:“皇上,老臣一顆心無非也是為了對得起先帝當年的托孤之恩,成就皇上的萬世英主之名,天地可表。皇上仍像孩子一樣動不動就生氣不聽話,叫老臣也為難不是?”


  皇帝咬著牙根不說話,胸口起伏,而他遠遠地看見李夕月驚懼的目光望過來,嘴角不自覺就是一抽。


  李夕月遙遙地看著他,唯隻能送去鼓舞的一笑,頰邊小渦隱現了一下,皇帝轉身對著跪在門邊打簾子的那位,平了平氣說:“朕渴了。大家的話題暫時停一停,朕讓宮人過來添熱水。”


  這是不負氣的表示,裏頭幾位其實也鬆了口氣了。


  李貴在外麵推推李夕月:“夕月姑娘,還是你去合適。”


  李夕月一方麵覺得此刻自己責無旁貸,一方麵還是很緊張的。她悄悄問:“李大叔,我一個生手,今日就這麽進西暖閣伺候,會不會哪裏不合適?”


  李貴說:“萬歲爺不和他們鬧僵就合適。”


  “這個……”


  不等她猶豫完,李貴推推她說:“別讓裏頭久等了。此刻水是其次,關鍵是轉圜,你會不會伺候都不要緊,給萬歲爺一個喘息的機會就行。”


  李夕月隻能捧著茶壺和茶碗進到裏麵去。


  皇帝的明黃琺琅茶碗一直在他手邊,她先給他添了茶。等皇帝說一聲:“給各位軍機賜茶。”她就把茶盤裏的幾個茶碗都加到八分滿,穩穩地給各人送去。


  目光雖不敢直視,但見八位軍機裏,七位還是很客氣的,謝了皇帝賜茶,都是雙手捧杯;唯有打首那個,胡子一大把了,倚老賣老,謝恩雖然謝了,單手就拿過杯子喝水。


  李夕月不敢久留,因為除了那為首一位有個杌子,其餘都是跪在氈墊上沒有案幾,所以她要等他們幾個喝完,把茶碗一個個再收拾回茶盤裏,才說了聲“奴才告退”,離開了西暖閣。


  離開了,還得遠遠地呆著。那落著閂的暖閣門裏未再傳出激烈的爭執聲。


  又過了好一會兒,門又開了,最後一名打簾子軍機打起了暗紅繡草龍的門簾子,八名軍機大臣一個個退了出去。


  又過了一會兒,皇帝在裏麵叫:“來個人。”


  這是傳入進去收拾、伺候。


  李夕月再一次被李貴推到門邊,不得已地在門口道:“奴才李夕月。”


  裏麵說:“進來。”


  李夕月戰戰兢兢進去,也不知該做啥,見皇帝麵前的蓋碗已經半空了,於是小心問:“奴才給萬歲爺加些熱水吧?”


  皇帝閉目養神一樣,靠著座椅後麵的明黃色引枕輕輕“嗯”了一聲,不勝其乏似的。


  李夕月把水加好,試了試杯壁,覺得溫涼應該差不多,輕聲說:“萬歲爺請用茶。”


  皇帝驀地睜開眼睛,直視著李夕月,說:“你就不想說點什麽?”


  李夕月猛聽他這一問,倒愣住了:“奴才……有什麽能說的?”


  皇帝不說話,繼續閉上眼睛,眉毛卻揪緊了。


  李夕月忖度了一下,鬥膽說:“萬歲爺,受委屈……是不大好受,但是……也沒什麽。”


  皇帝眼睛又睜開,這次是斜睨著看她。


  李夕月很怕他把一肚子火氣撒在自己頭上,但又有些想安慰他,嘴唇動了動,不知該再說點什麽,還是就此閉嘴的好。


  皇帝唇角扯了扯,似乎是要笑,好在沒有發火,隻說:“你進宮這些日子,也受過委屈吧?”


  李夕月點點頭:“當然了,挨打挨罰,都有;平日不敢吃飽,不敢睡太熟,不敢亂跑亂說話;喜歡玩的那些東西一個都不敢再碰了……不過,就當錘煉自己吧,這些都受得了,將來——”


  她本來想說:將來嫁人了也不怕受婆婆和小姑子的氣了。到底害羞,臉倒是紅了,話硬是憋住了。


  皇帝雖是斜睨,其實在看她的表情,她說話吞吞吐吐他已經習慣了,但突然臉紅就叫他好奇起來,於是暫時拋開剛剛和大臣們的不快,問:“怎麽說半句?吊朕的胃口麽?”


  李夕月皮了臉笑:“沒啥,將來不怕受其他委屈。”


  “肯定不是這句。”皇帝說,“這句有什麽不能出口的?而且,需要臉紅?”


  李夕月不自覺地搓了搓自己的臉,果然有些燙,她“哎呀”了一聲,像個害羞的小姑娘一樣自語:“臉怎麽紅了?”


  皇帝好笑道:“我還問你呢。”


  李夕月把臉一捂,低頭道:“奴才要去洗把臉,奴才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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