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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皇帝好像永遠都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橫目看了李夕月一眼,說:“這好半天了,連朕傳喚你都傳喚不動了是吧?渴死了,茶!”


  李夕月不服氣也沒法兒和他辯駁,隻能賠笑說:“萬歲爺言重了,奴才還是個學徒,手腳慢,萬歲爺擔待。”又左顧右盼自語著:“今兒當值的人呢?”


  言下之意,嫌慢別叫我來呀!自找的!


  皇帝真是氣得手都癢癢,他斜著眼睛盯著她靠近,等茶盤子放下來,看見她還戴了一枚戒指,指著問道:“先前沒見你有戴戒指,哪兒來的?”


  李夕月說:“穎貴人賞的。”


  “她今兒有什麽高興的事要賞你?”


  穎貴人今兒明明被翻了牌子,卻沒能如願侍寢,甚至都沒討到皇帝一個歡心、一句好話,為什麽還賞賜宮人?無非看李夕月在禦前,她想著要拍馬屁罷了!


  於是,見李夕月有一會兒沒答上來,皇帝冷笑道:“在禦前的人格外需要審慎,請托進言之類的——哪怕隻是為朕的妃嬪美言,也是犯了規矩,應該重懲!”


  說完,他就把案幾一拍:“若連著之前幾樁罪一起罰你,你算算要挨多少板子才夠?!”


  李夕月肩膀一個驚跳,腿肚子轉筋,但本能反應仍是皮了臉一笑:“萬歲爺嚇死奴才了……奴才打小兒身體弱,估計十板就得送命吧?萬歲爺是仁君,有好生之德,如何忍心?對吧?”


  “對你個頭!”皇帝翻個白眼給她。


  還笑得出來!他氣哼哼想。


  但是見一張笑臉在眼前晃,也確實不好意思板起麵孔就橫加責罰,特別是傳杖這種,小姑娘家受不住,他也犯不著。


  “算了,戒指摘下來!沒收充公!”他把巴掌一攤,說。


  李夕月本來就覺得戴首飾累贅,聽隻要沒收充公就可以免打,要緊摘那戒指。


  但是戒箍確實緊了點,她費了吃奶的力,小臉兒都紅了,戒指也隻在她手指上挪動了幾分的距離,皇帝盯著她看,看那白白的手指都被勒紅了,有點於心不忍,說:“算了算了,她既然賞你,你就收下吧,宮裏她也是主子,君有賜,不可辭。”


  心裏也覺得,她的手戴戒指真好看。


  想到她的手,突然就想起昨晚上同一間屋子裏,她那慌慌張張的拒絕,其實是大出皇帝意料的,居然被一個宮女婉拒了,確實挺沒麵子。


  這一點,讓皇帝有些懊喪,也有些憤慨。剛剛穎貴人討好他的做派,想必這個小宮女也看到了,倒不知她怎麽仍能夠捧著茶這麽氣定神閑?


  “夕……月。”這應該是他昝寧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李夕月愣都沒愣,很平常似的“哎”了一聲,然後又愧赧地一笑:“錯了。應該是‘奴才在呢’。”


  皇帝突然又默然無語,隻是瞥了她一眼又一眼。


  古語說“燈下宜看美人”,白天見李夕月,都隻覺得相貌平平,但每次晚上都能找到她獨有的攝人心魄的美好——上回是帶著紅暈的圓圓的臉頰,這次是白皙綿軟的手。


  又或者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不是因為美麗本身,而是說不出來的讓人心安的滋味,越到夜晚人情緒脆弱的時候,就越顯得可貴。


  “你……怕朕?”


  李夕月肚子裏吐槽:誰敢不怕你?動不動大帽子扣下來,要打要殺的,我大好的青春還沒過夠呢,可不想斷送在你的無事找茬下。


  說隻能說:“萬歲爺君威如天,奴才怎麽敢不怕您?”


  皇帝卻苦笑了一下:“什麽君威,也就是在這兒有點君威罷了。”


  這話說出來,他自己也震驚了一下,直白得自己都不大相信。


  李夕月更是詫異,竟不知該不該接話。


  皇帝沉默了一下,豁開了,反而打開了話匣子:“我出身不好,原想著一輩子做個閑散王爺倒也是平安喜樂的,哪曉得命運把我推到了這個位置。外頭沒有奧援,縱使是皇帝也難以痛快。”


  李夕月忍不住說:“萬歲爺不是早就親政了嗎?天下都是您的。”


  皇帝轉過半邊身子,有些好笑一般看著她:“可是人家不聽你的,聖諭得太後同時鈐印才能宣發,動不動拿身份壓製你,你若不從就是不孝不法……”他發了一通牢騷,突然驚覺不應該在小宮女麵前說那麽多——雖然他打聽過,她家人隻是內務府小吏,與禮親王那廂素無瓜葛,她進宮之後除了伺候過兩任主子,也沒有與其他宮人過從甚密的情形——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失言。


  於是那剛剛還滿是不平之色的臉,頓時又肅穆到黑沉,朝後麵的迎枕一靠,盯視著李夕月說:“這些話,你聽聽就是了。”


  李夕月並不蠢笨,他就是沒那句話,僅憑這些牢騷的內容,僅憑他那警覺的神情,她就知道這些隻能爛在肚子裏——就如他撒在地上的規矩草,是用近乎賭氣的方式,來宣示他才應該是皇帝。


  李夕月說:“萬歲爺放心,奴才貪玩記性不好,轉臉就忘了,也沒人去說。萬歲爺也放寬心,您是皇帝,誰還能鉗製您一輩子呢?”


  皇帝笑了笑,笑容也是苦的:“你說得是,但是說得是和做得到是兩碼事。”


  那隻金蛉子適時叫了起來。皇帝說:“拿過來。”


  李夕月把鏤花螺鈿匣子捧了過來,皇帝看著鏤花的部分伸出兩條絲線般細的觸須,倒有些孩子氣上來:“真有趣,從小功課排得滿滿的,還沒玩過這些東西。”


  “玩物喪誌,萬歲爺不玩也是好的。”


  皇帝反問:“那你幹嘛玩?”


  李夕月眨巴了兩下眼睛,說:“奴才又沒啥誌向。”


  皇帝笑了笑,這次笑容不苦,所以李夕月也驚覺,他笑的時候真是朗風霽月的模樣!


  李夕月嚅囁了一下,鬥膽又說:“萬歲爺不同,您得有誌向。”


  “不錯,”皇帝又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心中懷鬱去了,好像又有些誌向了。”


  他開始讀書,又是那本《資治通鑒》,讀得很細,時不時用朱筆圈畫批注,良久才注意到李夕月在旁邊打哈欠,他問:“這就困了?”


  李夕月說:“奴才就是個沒出息的主,懸梁刺股這種,實在是做不到。”


  皇帝又笑了笑:“看出來了。滾回去睡吧。”


  李夕月頓時精神一振,點頭就脆生生蹲安:“謝萬歲爺,奴才叫外頭伺候值夜的人來。”


  皇帝俟她退出門,揭開一點簾子,正好看著她細腰嫋娜的背影帶著些歡躍,朝宮女的屋子而去。


  耳邊是金蛉子清脆的叫聲,皇帝想著自己這近二十年的時光,記事起就天不亮被保母叫起來,去上書房念書時四周都是黑的,一天沒有多會兒休息,一年也沒幾天放假,德宗皇帝在世時對子嗣嚴厲,他親額涅又是個謹小慎微的性子,不敢給他額外的愛。


  他這麽些年好像也沒怎麽注意過蟲鳴,沒注意過天上飛的鴿子,沒注意過四時的花卉,隻在窄小的養心殿和空曠的太和殿、乾清宮精致而無趣地度過一天又一天。


  心是枯槁的,當了皇帝也不覺得有什麽快樂,唯一養一隻海東青還得借口是“祖宗行圍打獵的傳統”,其他時候,得遵著嫡母的意見,得受那跋扈的禮親王的氣。所以一年都真笑不了幾次。


  但現在,靜靜地聽蟲鳴,突然覺得那仿佛也是一個新世界,活生生的、活潑潑的,他枯槁的心也慢慢注入了清泉似的,變得活生生的、活潑潑的。


  他把保舉吳唐的折子和反對吳唐的折子都帶在了閣子裏,就著亮晃晃的燭光,一份份細細地讀,參照著他在帝王之書中讀過的那些例子,參照著他這三年親政以來的體會,他毅然提起朱筆,在保舉折子上寫他的駁斥:


  “該大臣在安徽任上風評似有不佳,朝廷既深加體曲,必應先觀其效,再察其誌,方能定奪。兩江膏腴,又兼為江淮要塞,協餉重鎮,舉薦非僅不避親仇,亦宜應堪負委任。著各部再議,不得敷衍塞責。”


  朱墨鮮豔得奪目,皇帝寫時酣暢淋漓,寫完不免發怔。這番駁斥的旨意交部,想必會釀出風波。不僅僅是一個大員的任免,還因著自己等於向把持朝政的議政王禮親王亮出了底線,禮親王若繼續跋扈做主,便是兩虎相爭的局麵。


  朝堂上要有好戲看了!

  但身處其中卻不是看戲那麽簡單,意味著自己這個皇帝要試著親持權柄,狂風暴雨將向著自己而來。


  皇帝昝寧在“瞿瞿”的蟲鳴中慢慢地吹幹了朱墨,合起了奏折,喚內奏事處的小太監把奏折送走,自己一個人孤獨地躺到了齋室的床上。


  值夜的小太監悄無聲息進來,檢點了燭火,關閉了門戶,鋪開守夜的氈毯,倚著牆邊打盹兒。


  突然,聽見皇帝在說夢話,而且說得清清楚楚:“心中懷鬱去了,好像又有些誌向了。”


  小太監困意全無,豎起耳朵分辨了一會兒,見皇帝沒再說什麽,才確定是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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