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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穎貴人和李夕月,自這天見到皇帝,心緒是各不相同。


  穎貴人想著皇帝親口說要來永和宮看花,又要問李夕月海東青的事,自然還得蒞臨一回,上一回自己穿家常的衣衫——還是皇帝不喜歡的那件襯衣——真是丟份兒極了,但既然還有下次,又是自個兒露臉的機會了,無論如何要好好把握住。


  李夕月則是犯愁啊,上回解手撞了皇帝的事雖然揭過去了,但看這男人性子冷淡、睚眥必報,不像個好糊弄的,他說再過來看花、問鷹,隻怕哪一點沒對上他的興致,自己這頭就要玩兒完!萬一再揭起舊事,隻怕小命都要斷送了。


  於是,穎貴人每日花了十二分的精力在保養頭發和皮膚上,命幾個小宮女拚了命的熬夜給她改衣裳、繡鞋襪,隻求在所有細節上都能讓皇帝入眼。


  而李夕月則是每天稍有空閑就想著該怎麽擺花兒,皇帝來的時候又怎麽能巧妙地避開這家夥。


  一喜一憂,以及相似的擔心,終於等到皇帝又一次駕臨永和宮裏,天上還飄著細細的秋雨。


  這次皇帝正經八百乘著肩輦過來,早早地有太監過來傳話,又是陣陣“叫吃”聲,永和宮所有的主位都恭候在永和門邊淋不著雨的地方,見到皇帝肩輦到來,幾乎一致地倒身下拜,參差不齊的鶯燕之聲響了起來。


  穎貴人不大甘心地站在隊列的後麵,隻盼著皇帝能多看自己一眼:她這段時日每天都精心打扮,大部分時候都落空,唯有今天,恰巧穿了自己最得意的一件雪青色繡花緞子氅衣,露出裏麵粉紅色袍子,自感美不勝收。


  皇帝下了肩輦,對永和宮主位的敦嬪道:“你避一避。”


  敦嬪自然曉得,斂衽道:“是。萬歲爺需奴才伺候,隻消吩咐。”


  皇帝怠懶多話,提袍上了正殿,幾個隨侍的小太監跟著上前,有的捧香爐,有的端著餑餑盤子,有的端著黃金的酒器,一個個麵色凝重。


  李夕月這時候發現,皇帝穿著的是元青色袍子,冠上也沒有朱纓,連束發的絲絛都是石青色的。


  敦嬪則小聲說:“今日是聖母皇太後的冥壽。因著聖母皇太後是後來追贈的,所以不配享英宗宗廟,萬歲爺除開禮製分內的朝祭之外,會在聖母皇太後當年居住的地方酹酒單祭,是他做兒子的一片孝心。”


  皇帝的單祭持續了挺長時間,外頭候著的永和宮各位主位在雨地裏站得腿酸才見他出來。


  他眉頭一如既往地皺著——李夕月偷偷在心裏想:這皇帝年紀也不大,長得也不醜,偏偏總是這樣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把弱冠兒郎的俊朗都變作讓人不敢親近的模樣。不過,她又想,人家是皇帝,大概要朝臣畏服,不需要和風霽月的英朗,就是要這樣拒人千裏的不耐煩模樣才叫人心生畏葸……


  皇帝的目光環顧了一下,眉心鎖結得更深。李夕月分明感到他的目光又往西南角的井亭看了一眼,然後從階陛上下來,眼睛徑直望著北邊的那片牆。


  穎貴人忙蹲身回話:“萬歲爺,那片牆角布置好了,請萬歲爺指正。”


  李夕月這幾天可沒少花腦筋:後廊一塊丟在角落的太湖石被小太監搬到這裏,瀑布似的一叢淺金色菊花從瘦漏透的石洞裏流瀉出來,其他幾叢菊花亦是深淺不同的金棕色調,點綴著名為“綠玉”“孤白”和“胭脂雪”的異色花朵,不用盆栽,似從石洞裏栽培出。再往上,鬆枝從朱褐色的宮牆上方垂下來,細雨蒙蒙,菊花瓣和鬆針上落著密密的水珠,折射著光,倒有些徐渭寫意畫的疏狂意境。


  就連挑剔的皇帝,一時也說不出挑剔的話來。


  穎貴人覷著他神色,知道該是滿意的,立刻也麵上飛金似的,討好笑道:“萬歲爺瞧著還行,便是我們主仆的心意到了。萬歲爺,外頭又濕又冷,奴才那裏還備了雲霧茶,不知道主子是不是願意去品鑒一二。”


  先太後冥壽,從不叫後宮隨祭,而偏偏是皇帝本人的意思,無人敢置喙。


  隻是菊花意思清冷孤潔,顏色也合宜,就作為祭祀也是合適的。皇帝看那菊,看那鬆,心裏有些傷楚,繃著臉覺得在那間屋子裏喝茶避事也是良策,所以漫漶地點了點頭。


  穎貴人頓時神色飛揚,而其他人當然各有作態,敦嬪更是從牙縫裏擠出一聲冷笑和蚊子叫似的聲音:“喲嗬,真是長臉啊。萬歲爺這下子要被小妮子收服得服服帖帖了。”


  穎貴人所住的後院的配殿也是偏北的,做茶房的耳房裏,夕月提了爐子上剛煮開的一銀壺玉泉水,花蕊取了一套茶具,又來到配殿裏。


  她們倆先在門外跪了跪,花蕊稟了“奉茶”,裏頭才脆生生道:“太慢了,萬歲爺口渴了吧?”


  夕月和花蕊頭都不敢抬,垂著眼簾,隻敢看腳下的地麵,隱隱看到織金的江崖海水袍子下那雙烏梁緞麵靴子了,就都跪下,給皇帝請了安。


  皇帝像壓根沒看到她們倆似的,繼續在和穎貴人說話:“……你阿瑪在安徽守備上任職,應該知道毛峰雲霧、六安瓜片,外頭小店裏仿製貨太多,反而帶累了正經東西的名聲。你這裏的雲霧茶,應該是正宗的吧?”


  穎貴人嬌笑道:“奴才哪裏懂茶,倒還是要請皇上品鑒呢。”轉臉道:“水。”


  夕月趕緊把裝熱水小銀壺遞過去。穎貴人大概要顯示她親自伺候的意思,親手把水衝在明黃琺琅釉的蓋碗裏,看著茶葉翻舞了一會兒才蓋上蓋子,親手奉到皇帝麵前:“皇上嚐一嚐。”


  皇帝似若無意地四下裏一掃視,接過茶呷了一口,讚了幾聲好,然後放下茶盞問:“這次牆角的花兒,是這個宮女擺的?”目光瞥向李夕月。


  李夕月頓時心一跳,低頭不敢搶著說話。


  穎貴人剜了她一眼,說了句“是她呢。”大概又覺得她搶風頭太過,心中有些醋意,又說:“當然,也是大家商量著辦的,不然,這樣笨笨的人,豈不是叫萬歲爺看笑話了?”


  皇帝詫異道:“看什麽笑話?不是辦得挺好?”


  穎貴人笑道:“給萬歲爺辦差,奴才哪能放心?何況這個小妮子犯傻的事做得太多,更不放心了,隻能自己多費心思考量,免得她出岔子。”


  李夕月腹誹:有功則爭,有過則諉,阿瑪在家時常常評點他的那些上司,看來自己也碰上了這麽一個。


  皇帝好像很閑,問:“既然是犯傻的笑話,說來聽一聽,也讓朕樂一樂。”


  穎貴人絞盡腦汁想了一個:“看鷹那回就不說了,中秋節上伺候看戲聽守圍房的小太監說,她匆匆忙忙解手去,不知還撞到了誰。萬歲爺您說說,解個手還能撞上人,不是缺根筋是什麽?所幸今日擺花兒沒有出醜,不然連奴才也不知怎麽麵對萬歲爺的栽培了。”


  皇帝斜眸打量了李夕月兩眼。


  李夕月饒是未敢抬頭,也能覺察那目光仿佛帶著刺骨寒意似的,在她臉上、身上掃來掃去的。


  她忍不住心裏埋怨自家主子:哪壺不開提哪壺!中秋節撞人那事,本來以為已經揭過去了,哪曉得她又拿出來說笑,不是把奴才賣了又是什麽?!她李夕月也算盡心盡力伺候這主子了,至於這麽翻臉無情嗎?

  此刻聽皇帝冷冷的在那兒打哈哈:“是麽?撞到誰呀?”


  李夕月“撲通”一聲跪下去,嘴裏答:“奴才也不知道啊。”


  “你都不知道啊!”皇帝繼續揶揄她,“是男人還是女人總知道吧?”


  李夕月皮了臉扯了個苦笑:“萬歲爺說笑了,宮裏太後的家宴,除了萬歲爺哪還有男人?又不會是萬歲爺,自然是個小太監了。”


  落在她額頂上的目光霎時又涼了幾分,像極了大冬天雪地裏的寒風,刺刀似的往皮膚上刮。


  但她隻能硬著頭皮瞎掰扯,因為總不能說知道自己撞了皇帝,卻借口解手開溜吧?

  在皇帝看來,這還是個不會撒謊的姑娘,雖然嘴巴上說起來流流下水的,可臉頰和耳朵上浮起了紅暈,交握的兩隻手互相捏得死死的。


  再打量打量,這跪著的小姑娘臉蛋算不上特別漂亮,但是有一雙特別好看的彎彎眼睛,眼皮子上也有些紅暈,配著她自然閃著星光的眸子,隻覺得一張小小、圓嘟嘟的臉頓時就光華四溢,那平淡的小鼻子小嘴頓時無關緊要——宮裏那些被稱作“美人”的嬪妃,大多五官無一不美,但是都美了,加起來反倒不如這樣的光彩奪目,反倒顯得平平無奇了。


  想著她懂點熬鷹,懂點侍弄花草,皇帝昝寧突然覺得是挺有意思一個人。


  於是他把喝了一半的茶杯端起來,說:“加點水。”


  李夕月趕緊起身,提著小銀壺過去,可是皇帝舉著杯子不放下來,她有些緊張,想叫他把杯子放在桌上,又不敢開口,隻能怯怯地看他,看了好幾眼,皇帝像榆木疙瘩一樣,始終舉著杯子。


  李夕月心一橫,小心地往杯子裏注水,注到八分滿,一切正常,她暗暗籲了一口氣。


  沒想到皇帝說:“你幫我把杯子端桌上去。”


  這不多此一舉嗎?早放桌上,熱水還好加些。


  李夕月心裏腹誹,但還敢說什麽!隻能小心去接蓋碗。蓋碗滑溜溜的,她打疊著十二分小心,正端得好好的,皇帝的手指甲在蓋碗底部上輕輕一掀。


  李夕月捧不住,手一抖,茶杯一仄,瓷碗蓋兒碰得“丁零當啷”一陣響,滾燙的茶水就潑到皇帝的衣襟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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