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但是,也就七八天後,伺候貼身浣洗的齊格又挨打了,這次更加是無妄之災,隻因為回複穎貴人問題的時候,多說了一次“奴才曉得了”,就被指著臉罵:“我才說一句,你倒有兩句‘曉得了’等著,你是不是多嫌我吩咐你了?是不是存心不想伺候了?不想伺候就滾!我叫宮正司直接攆你走!”
齊格嚇壞了,連連叩頭求饒——宮女滿歲數放出宮,那是榮耀,捧著大筆的恩賞回家,腰板子都是直的;但若是攆回去的,街坊鄰裏難免都要問句“為什麽”,揣測著必然是犯了大過宮裏才不要了,到時候泥巴掉到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真真一輩子都難抬起頭做人。
穎貴人便拔下簪子,把齊格的手背上戳得都是隱在皮膚裏的血印子。
齊格哭著把手背給李夕月看:“我也不懂到底怎麽了!她那麽嫌著我!我雖然是莊頭下包衣人家的女兒,家境不好,可父母對我也從來沒有這樣打罵過。”
李夕月心疼地捧著她的手,趕緊拿藥酒給她塗,擼起袖子便看見那條粉嫩的胳膊上也都是擰出來的青紫,心裏也不忿:確實呢,包衣人家是皇帝家奴不假,但做官的人家極多,做到封疆的也不少,外麵人聽“上三旗的”這幾個字,總歸看著皇家的臉賣點麵子。家裏的姑娘也都是當小姐一樣養大的,恁的進了宮就豬狗不如了?
恰好潤格掀簾子進來,看了看齊格的手,歎口氣說:“這兩天你司浣洗,是不是有什麽不尋常?”
齊格收了淚,抽抽噎噎地說:“褻衣髒的唄——她身上來了。我也知道身上來容易脾性不好,但至於這麽不好麽?”
潤格低聲道:“平日裏身上來也就來吧,這可是侍寢之後——你想想意味著什麽?”
自然是意味著這個月想要個孩子的念頭落空了唄。
宮裏的妃嬪,心心念念就是盼個孩子,有了個孩子,算是“於社稷有功之人”,自己地位穩固多了不說,當下也不會閑到落寞,將來也能有個依靠,不至於像禧太嬪那樣年紀大了、皇帝死了,就得住“寡婦院”去。
但另一方麵說,這也是急不得的事,隻是好話也沒人敢勸。這幾天想必穎貴人的綠頭牌上是蒙著紅布的,大家也隻能小心翼翼地伺候她,免得再被殃及池魚。
然而李夕月也躲不過,這天她繡完了穎貴人的一塊手絹,剛進呈上去,手絹就直接飛她臉上了。
穎貴人罵道:“你存心的是不是?”
李夕月不知道怎麽了,一強都不敢強,先跪下認錯,然後才小心地問:“主子,哪裏做的不好,奴才去改。”
穎貴人並不說哪裏不好,隻坐在那裏冷笑連連:“是了,你是官家小姐,我父親是個武夫,品級也就是個五品守備,你必然是想著武官不值錢,不屑於伺候我。”
李夕月汗都出來了,分辯著:“主子這話可冤枉奴才了。奴才的父親才是八品筆帖式,遠不逮及。別說隻八品,就算是一品,按著包衣的規矩,奴才就是奴才,無論如何不敢有這個意思!”
穎貴人又冷笑道:“喲喲,還嫌不是一品。內務府是皇帝家奴,自然做奴才也要高人一等。”
她坐在鏡匣前,一邊撥指甲,一邊看李夕月的窘態,還不時看看鏡子裏的自己——自己可真真是個美人兒!瓜子臉大眼睛,眉毛修剪得細彎細彎的,薄薄的兩片唇用玫瑰紅的胭脂旋一個櫻桃樣。下麵跪著的這個呢,卻沒什麽特別出色的地方,隻能說有時在窗口瞧著她養貓逗鳥的時候,笑得彎彎的一雙眼睛瞧起來挺親善的。
穎貴人繼續冷哼一聲:“天天笑得媚答答的勁兒,到底是想給誰看?我告訴你,別人人都想著先帝爺臨幸了前頭聖母皇太後、生了當今萬歲爺的事——輪不到你們!”
李夕月被她冷嘲熱諷了半天,心裏的火氣真的有些往上冒得控製不住了——不錯,她也是家裏嬌養長大的女孩子,官家小姐雖不敢自居,也沒人會當著麵把她往邪處挖苦。
她一抬頭說:“主子,其他話奴才也不敢駁,奴才長得萬不如主子十一,更沒存了什麽攀龍附鳳的心。奴才不是官家小姐,但家裏人還是仔細教導奴才知道廉恥,也知道家裏從馬夫到丫鬟也都是值得敬重的人兒,不該隨意擠兌。”
耳邊“啪”的一聲,是穎貴人在拍桌子。
她聲氣兒也氣得變了一般,尖銳得刮人的耳膜:“反了你!你這是俏罵我‘不知道廉恥’?”
“奴才絕沒有這個意思,奴才是說——”
穎貴人冷笑一聲:“我阿瑪治下的馬弁,正經有品級的都不敢妄談‘敬重’二字;如今你不過小小八品筆帖式家的丫頭,就敢跟我說這個?我就是不尊敬你了又如何?”
她再次一拍桌子:“外頭角落跪著去!叫來來往往的宮人太監都瞧著你的好角色!”
主子施罰,做奴才的沒有回旋的餘地;何況已經知道穎貴人不好伺候,李夕月也隻有自認倒黴。
永和宮的牆角都是粗礪的青磚墁地,大白天的,來來往往人也不少。李夕月含著些委屈的淚,找了一塊平整些磚,麵牆跪著——罰跪比挨打更慘,一跪不知道要猴年馬月才叫起來,唯一幸運的是天氣漸漸涼了,夾褲套上了,膝頭還軟和一些,跪起來沒那麽疼。
李夕月自幼是個散漫性子——她額涅說,和她阿瑪一個樣兒。散漫的人沒啥奔頭,但是自己過得瀟灑適意。她阿瑪李得文就是內務府頭一個會玩樂、朋友多的主兒,有時候遇到擠兌了,他也很少愁眉苦臉的,找幾個哥們去鬥個蛐蛐兒,討論討論鴿子,再不然去熬鷹——用她阿瑪的話說,熬鷹都能熬過來的人,遇到什麽煎熬都不在乎:就是慢慢熬唄,總能熬成了。狐朋狗友多了,他也算是個路路通,見誰都栽花不種刺,對誰都是笑嘻嘻的真誠相待,所以反過來,就算十停裏有一停的惡人,那也還有九停的好人呀!總不會把路走死的。
又想著選秀那日臨走,額涅還含著淚對她笑著說:“閨女,這是咱們包衣人家女兒的命。你這麽想,熬幾年放出來,懂了規矩,知道個眉高眼低的,將來多少人家搶著要。吃幾年苦,以後就有福了。”
還絮絮地囑咐:“宮裏規矩重,萬歲爺和各宮的主子都是天上人,違逆不得。有什麽委屈就咬咬牙,想想開,沒什麽過不去的,就當是為了你自己的將來……”
這麽一想,那含在眼睛裏的淚就自然地消失了。李夕月挪了挪膝蓋,挺了挺腰背,想著在禧太嬪那裏的姑姑教過:在宮裏,什麽都是鍛煉,什麽都要好好學,這會兒就當是練跪功,練怎麽跪著還能顯得不卑不亢,矯健嫋娜都能同時顯現在身姿上。
再過了一會兒,腰有些酸了,李夕月抬頭望宮牆上頭:簇新的粉堊,配著鬆樹青翠的枝,顏色還真好看。鬆樹上停著一對小灰雀,雖然小小的,也是毛團團的一對,看著實在喜人……
穎貴人處罰了李夕月,想著這內務府筆帖式家的女兒,也隻能服服帖帖在自己這兒挨罰,心情好了一些。又想起昨兒敦嬪那裏送了一些她小廚房裏燉的雞湯,自己也該投桃報李,把今早指揮宮女們做的桂花丸子送點過去,和永和宮的主位多多交好,說不定得些宮裏的信息。
她出門瞥了牆角的李夕月一眼,看見那傻姑娘正抬著頭看著什麽,穎貴人也抬頭看了看,沒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地方,於是還是掃了一眼端食盒的花蕊,斥道:“能不能把東西捧好了?小蠢雞子似的!”
花蕊嚇得一抖,退了半步才把食盒捧穩,愈發把穎貴人氣得翻白眼。
不過到了別人門口了,再厲聲責罵不怎麽合適,於是她留給花蕊一個“回頭再收拾你”的殺氣騰騰的眼神,才換了笑容請敦嬪門上的太監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