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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李得文要緊回家和老婆商量,今年給閨女報個啥病症。


  他們夜間在床炕上竊竊私語:

  “去年報的是血分裏的病候,前年報的風寒咳嗽,再前年是腸胃病征……今年叫太醫院我那哥們兒開什麽病帖呢?”


  “還開個血分裏的病吧,這個女人的病綿延個三五年都說得過去。”李譚氏出主意。


  但李得文搖搖頭:“去年太醫院的人就說:這個毛病年景鬆的時候還好,要是宮裏缺人,就不管用了。”


  “為什麽呢?”


  “你想啊,皇帝選這些女孩子進去,又不是用來生兒育女的,不過是服侍自己妻妾的奴才,你血分裏的毛病,又不礙著你伺候人,他在乎啥呢?”


  李譚氏一呆,又說:“那還是風寒咳嗽吧。”


  “嗐!大夏天的選秀,你說‘風寒’咳嗽啊?”


  “風熱咳嗽呢?”


  “那又不過人,丟哪個偏僻宮院裏調理兩個月再拔你去當差,你去是不去?”


  李譚氏又一呆,咬咬牙說:“幹脆的,一不做二不休,報個肺癆症,看那個宮裏敢要!”


  李得文說:“十癆九黃瘦。你看我們閨女白白嫩嫩的,是黃還是瘦?一眼就能拆穿的謊,不說也罷,別還落個處分!全家上打牲烏拉當差去!”


  李譚氏要吵架似的從被窩裏伸手掐了他一把:“橫也不行,豎也不行,敢情你就想咱大妞進火坑啊?”


  李得文哭笑不得,捂著胳膊說:“說讓大妞長長見識、懂點規矩好嫁人的也是你,這會兒說我推她入火坑的也是你。娘們家真是難伺候……”


  轉眼又挨了一掐,他又趕緊伸手護腿,陪著笑說:“我再和太醫院的哥們兒商量商量去。”


  轉天,他商量的意見還沒下來,譚氏已經從她的那群手帕交那裏得到了新消息:“躲不過,說今年兜底躲不過了!”


  譚氏哭唧唧地和男人轉述,絹帕子都哭濕了:“聽說萬歲爺特特地向總管內務府大臣下口諭,道是以往內務府花樣最多,今年還想弄鬼,就是想試試國法硬不硬。”


  李得文大約也聽說過,愁眉苦臉道:“怎麽至於這樣?”


  這個消息沒幾天就打聽清楚了,皇帝確實下了嚴旨,也不僅是為選宮女一件事,其他諸司不是遭到申飭,就是被敲打,一時內務府人人自危,以往弄錢的諸多花樣一個都不敢再試,收斂得要命。


  因為大家暗地在傳:總管內務府大臣原是太後那邊的人,皇帝敲山震虎,莫不成是要和太後別扭?


  皇帝、太後母子別扭不關李得文的事,但殃及他的女兒,他心裏自然著急。


  但這次怕是真躲不過了——連太醫院那幾個天天和他喝酒吹水的八品太醫,這次也連連搖手,然後勸解他:“想把女兒送進宮見見世麵、學學規矩的包衣人家也多的是。每個月的分例銀子、三節六慶的賞賜還在其次,都道是懂個眉高眼低的,又是宮裏調理出來的,將來能找個好婆家。若是真有幸伺候個位高的主子,將來給姑娘指婚,指個侍衛或翰林,那才是真高了身價了。你也要凡事往好的地方想嘛。”


  “好?好個鬼!”


  李得文隻敢肚子裏抱怨,回家後和妻子拍大腿嚷嚷:“這幫子人都他媽是膽小鬼!一點擔待的心都沒有。當今聖上是吃人麽?開張秀女的病帖也處分他們不成?”


  夕月進來給父母送冰碗子,聽了一會兒說:“真難辦,也就別為難人家了。進宮長長見識也挺好的。”


  她放下冰碗子,笑嗬嗬說:“別想煩心事了。喏,今年冰價平,瓜果也不貴,這藕特別清甜,沒渣,你們多吃點。我再給弟弟妹妹們準備點兒——他們腸胃嬌弱,不能用冰碗,隻拿井水一湃,也沁涼沁涼的。”


  她扭身揭了竹篾簾子離開,轉身到門外頭,卻背貼著牆,心裏頭一陣一陣發酸。


  父母的話隔著簾子傳過來:“……大妞能幹,就到宮裏也不吃苦。”


  “能幹是能幹,可皮起來也皮,宮裏規矩那麽重,萬一遇到苛刻的主子,我心裏舍不得。”


  “舍不得就有辦法?我各處打聽都說了,萬歲爺不好糊弄!”


  “再想想辦法嘛……”


  “那你說想什麽辦法?!”說到最後就是要吵架一樣的聲音了。


  李夕月歎口氣,也不想再聽了。命運的來勢跟浪潮似的,不是想逆流而上就能夠逆流而上的,大部分時候,普通人隻有妥協一條路可走。


  她抬頭看看天空仍盤旋著父親養的鴿子,鴿哨聲仍然遠遠地傳過來。


  “按二十五歲出宮算。”她仰著頭,瞪著一朵朵白雲,心裏算著,“八個年頭也就回來了。有什麽是咬咬牙過不去的呢?”


  隔壁院子裏響起來馬蹄動靜,然後是他他拉氏責罵丫鬟的聲音:“哎呀,死笨!看見大爺回來了,還不趕緊地伺候著?拿撣子撣撣塵土,拿家常的夏布衫子和軟鞋……涼茶、冰碗兒在哪兒呢?……”


  李夕月咬咬嘴唇,閃身又回了自己的閨房。


  坐在自己的藤屜子床上,她的眸子卻又忍不住望著窗外,偷偷地想:要是二十五歲才出宮,亦武他會等著我麽?他要不等我,那我那時候是不是像人家說的那樣,還是有不少人家會要?

  想得腦子裏一團麻似的,幹脆再甩一甩腦袋:管他!走一步看一步唄!


  於是到抽鬥裏取了才做了一半的繡花荷包,拿剪子把上回多出來的一截絡子絞了,凝神靜氣,細細給荷包打褶。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李夕月的名字和其他內務府管轄的包衣人戶家的閨女一道,被造冊送到宮裏候選。


  八月,宮殿監把這些個女孩子們初閱一遍,教了些基本的規矩,按著各自父親的身份地位排了序。然後讓她們在值房裏休息待選。


  李夕月四下好奇地張了張,然後悄悄問:“敢情這選伺候主子的宮女,還得按著父親身份排行?”


  一旁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嬤嬤低聲道:“包衣人家雖是皇帝家奴,但身份地位有高有低,若是朝中三五品的大員家的女兒待選,總不能讓人家堂堂的小姐伺候常在答應之類末等嬪妃——雖說主子是主子,到底父兄的臉麵還是要顧及呢。”


  又悄悄說:“姑娘,話有點多了,這可是宮裏的大忌。”


  李夕月吐一吐舌頭,俏伶伶對那嬤嬤福了福身子,笑道:“省得了,謝謝您啦。”


  她不算明豔漂亮一類,但天生麵團團的笑臉,眼睛一笑就是月牙樣的,嘴角一邊一個小酒窩,讓人也惱不起來。於是那嬤嬤也是笑了笑,努努嘴示意她嚴肅些,裏頭太監拍掌的聲音響了,意味著皇帝快要來了。


  說不緊張,當然是假的。不過也不至於像選嬪妃那樣,留牌子、撂牌子都意味重大,更不憑借這第一印象來獲寵或得榮封。


  所以李夕月心髒雖然也“怦怦”地開始跳,眼睛尚能到處亂瞟。


  少頃,又是輕輕的“嗤——嗤——”聲。


  李夕月聽父親提過,這被稱作“叫吃”,是最前列的太監提示所有人“皇帝駕到”,這聲音既不刺耳,又能保證所過之處的人都能聽見,好及時回避或及時行禮,別衝撞上了。


  果然,宮殿監一路小跑過來,在這群新入選的秀女麵前說:“還記得規矩不?六個一列,進去不用跪,站好垂頭,不許直視天顏,不許說話,記住了沒?”


  誰也不敢不記住。腳下篩糠的都有好幾個,縱使原有幾個看著心氣兒高的姑娘家,此刻也毫無剛剛那昂揚的模樣了,都是低垂著頭。


  又是一會兒,有幾個穿花衣的太監過來依次領她們進去,六個人一列,進中間那大殿去,很快又出來,出來就個個汗涔涔的,拍著胸也不說話,好像緊張得不行的樣子。有人悄悄問:“有沒有看見萬歲爺?”


  出來的都是搖頭。


  一旁太監和嬤嬤聽到她們說話就嗬斥:“怎麽還敢講廢話?”


  大家一瞬兒噤聲,過一會兒才又悄聲說:“誰敢抬頭啊!腿都軟了!怪道見萬歲爺要跪,跪了還撐得住身子些。”


  李夕月想著:皇帝這該是有多嚇人啊?


  腦海裏正描摹嚇人的樣子呢,一個太監氣喘籲籲進來,壓低著公鴨嗓子說:“快!下一列!”


  李夕月看前麵的女孩子都摸頭發撣衣服,她也傻乎乎地跟著摸頭發撣衣服,長長粗粗的辮梢兒撈在手心裏握一握,心窩裏也安定了些。


  然後跟著帶路的小太監往正殿裏走。


  作者有話要說:細水長流的小文,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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