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空裏,一盤又一盤的鴿子繞著圈兒的飛,鴿哨聲遠遠地響著。
所以,看著湛藍天空裏那灰白色的一群一群,人心仿佛也自在了起來。
李夕月仰著脖子,就這麽定定地看著天空裏的鴿子,眼睛沒酸,脖子倒似崴了一樣,她揉著後頸“哎喲哎喲”說:“阿瑪,您這脖頸怎麽怎麽靈活?仰那麽久也不酸?”
她阿瑪李得文,內務府筆帖式。
老李家先祖在一百多年前太宗皇帝入關的時候,原是遼北的做買賣的漢人,被軍隊打草穀時抓了當差,膽兒小不敢反抗,後來稀裏糊塗就成了“包衣”,還是上三旗的,漢姓留著,一百年下來,習俗早隨著其他旗人。當然,規矩也一並隨著。
好在當了差,就有口飯吃,像李得文這樣能識文斷句,又天生笑嗬嗬一張親和善意麵孔的,在那兒都不會吃不開。在內務府當了幾年筆帖式,官職雖然小,到底是文職上的,來往伺候皇家的內務府雜役、蘇拉,乃至內廷跑腿的小太監都挺敬重他。他拿一份錢糧,再有些不算違例的“灰錢”,家裏的小日子頗是過得。
老婆賢惠能幹——唯隻不許他提“納妾”二字,他也就不提;兩兒兩女都聰慧可愛,大大小小一窩,他看著就喜歡。家裏小四合院,養兩個粗胖能幹的大丫鬟,種石榴樹、槐樹、銀杏樹,養金魚、鴿子和貓貓狗狗的,這日子真是美快!
這會兒,李得文給大閨女李夕月揉後脖子,埋怨著:“誰像你這麽呆?你沒見我‘盤’鴿子,得繞圈跑,揮竹竿子指揮它們——你隻動眼珠子和脖子,不僵硬還到哪裏去?”
李夕月享受著父親暖而軟的大手,笑嘻嘻說:“反正我將來不養鴿子。”
李得文點點頭:“嗯,再過一年,躲過了十八歲的坎兒,你就嫁亦武家養孩子去吧。”
李夕月知道父親寵她,素來是沒大沒小慣了的,頓時扭股糖似的扭:“討厭!誰嫁給亦武家!”
李得文看她脖子又靈活起來,顧盼之間瞧見他們家貓又上了樹下不來,於是努努嘴說:“先把阿歡弄下來。”
李夕月像個小子似的,提了提袍襟,三兩下就上了那棵歪脖子槐樹。
阿歡才出生兩個月,真正一隻調皮的小奶貓,愛躥高,然後下不來就“咪嗚咪嗚”裝可憐地叫喚。
李夕月拎著貓後脖子上的皮毛,訓斥它說:“再下不來,你就在樹上呆著。”
站得高,隻一垂眼,就看見隔壁院落裏那個身影。
頎長的身子,略偏瘦些,正在練劍。
小姑娘心頭一跳。
亦武笑起來很好看,有點憨勁兒,但濃眉大眼特別登樣兒。他也是內務府人家,剛剛挑在王府做戈什哈,是禮親王的出行扈從。人家都說,將來也是有出息的男孩子。
李夕月老聽家裏人拿她和亦武開玩笑,玩笑開多了,她也是挺大的大姑娘了,就會不好意思,也會多想,越想越臊,根本就不想再瞧他了,趕緊抱著貓“刺溜”從槐樹上下來,臉蛋有些熱乎乎的。
在她阿瑪看來,他心愛的閨女滿臉粉嘟嘟、紅潤潤的,長得真是好!
晚上,李得文和妻子譚氏躺在炕上。他說:“八月又要開始選秀了,咱閨女周正好看,又能幹,千萬不能選上了。我還和我那哥們兒知會一聲,報個病,送張病帖條子,還給妞兒免了選秀,過了十八,宮裏就不要了,咱再給妞兒物色個好的。你說——”
他心裏想著是隔壁的亦武呢。
但他妻子笑著啐他:“你看你閨女都是好的。她要真好看,怎麽不操心讓她進宮當娘娘呢?”
李得文很嚴肅正經地說:“你這話未免太外行了!咱們是內務府的包衣人家,姑娘家往內務府裏遞冊子,一年一選都是進宮當宮女的,即便有個把飛上枝頭變鳳凰,也是極少見的。當娘娘那種選秀,得是戶部主持的,哪輪得到咱們?”
又說:“聽說現在這位萬歲爺,對嬪妃都不太熱絡,隻怕是寒薄性子。這種草雞變鳳凰的戲碼想也別想了。當完宮女的差,少說也得二十三五了,我閨女我自己個兒疼,舍不得讓她受那些拘束,萬一遇到的不是慈和的主子,而是個脾氣不好的,你忍心閨女天天給人打啊?”
譚氏略呆了呆,才道:“天家的嬪妃,都是挑婉順的,能有幾個脾氣不好的?再說,我知曉的那些進宮當差的包衣人家姑娘,絕大多數是風風光光衣錦還家的。”
她歎了口氣:“其實也就一說,我才舍不得夕月進宮伺候人呢!你有門路,你繼續走呀。她能躲過選秀,早早地畢了婚姻,也了卻我一樁心思。”
她嘴上擠兌自家男人,其實想著花朵般的閨女橫豎是要歸別人家的,當娘的心裏也有些發酸了,吸溜一下鼻子說:“睡吧,別瞎想八想的了。”
譚氏和隔壁亦武的額涅他他拉氏是手帕交。轉天,她帶著自己新做的鬆子酥糖去串門。
進門先朝裏張了張,問:“亦武當差去了?”
他他拉氏含著自豪的笑,說:“可不是,勤謹著呢。今日說禮親王要隨著大朝,一把年紀起早不容易,所以他們這些戈什哈們都是醜正的時候就去王府伺候了。我呀,也喚著丫頭子正就給他熬粥做餑餑,自己也陪著起來。”
她果真打了老大一個哈欠,最後總結:“孩子有奔頭,總是好事。我也是欣慰的。”
譚氏拍著腿點著頭:“誰說不是呢!我看我們家倆小子,真恨不得風吹吹就能吹大了,也能有亦武這樣的出息。”眼睛一陣陣地瞥她這朋友,期待她再說些什麽。
他他拉氏和譚氏是手帕交不錯,但她家是正兒八經的老姓旗人,家境又較李家好,亦武又是那樣英俊優秀的小夥子,她心裏也想給自家兒子攀個更好的親,娶個正經翰林家的閨女,或是外放官宦家的閨女,聯姻一連起來,家裏勢力自然更是烈火烹油、鮮花簇錦,想必比和八品筆帖式家好得多。
所以,她佯做不懂得譚氏的話意,故意泛泛地勸說:“哎,急啥呢?你們家是先開花後結果,男孩子小一點也稀鬆。閨女說不定出息在前頭。”
“閨女還能指望著啥出息?”譚氏哀歎,既為閨女的前途就這樣了,也為自己這朋友的愚鈍。
他他拉氏捂嘴笑著說:“萬歲爺一選嬪妃,天底下的女孩子立時都金貴了。白居易詩裏說的:‘不重生男重生女’,你們家夕月年齡恰好,長得又可人,不定李家就添了個娘娘,到時候我還要來府上隨喜,恭賀國丈爺呢。”
譚氏臉色晦暗下來:“你逗我呢。皇帝選妃,那是選官宦人家的姑娘,真沒個三五說法,能進去當娘娘?我們這種內務府的包衣人家,姑娘選進去都是服侍主子的奴才。”
他他拉氏倒正色說:“也別那麽悲觀嘛。要說奴才,誰不是服侍皇家的奴才?宮裏自皇後起,再到各宮的主位,在萬歲爺麵前不全是口稱奴才?你想想……”
她壓低了聲音,湊在譚氏耳邊:“咱們先那位聖母皇太後,原不就是宮女出身,一朝盛貴了,就是一國之養的太後!”
她的嘴巴離開譚氏的耳朵,歎口氣說:“不過到底福澤不夠,當不起這樣的名分,隻當了六個月太後就薨了。”
又轉折道:“不過不管怎麽說,姑娘家進宮學點為人處世,將來婆家喜歡。”
譚氏的耳朵眼兒裏癢癢的,不由用手帕摳了摳被他他拉氏嘴裏的熱氣噴過的耳朵眼兒,笑道:“所以咯,也看夕月自己的命。”
又似笑不笑斜看著她的手帕交:“隻是當宮女出來年歲不小了,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要。”
他他拉氏笑道:“夕月那麽好,還愁沒人要?”
譚氏就差問她:“你們家要不要?”
到底是女家的人,沒那麽臉皮厚,也不能顯著姑娘像嫁不出去、上趕著許字似的。所以幹笑了兩聲沒說話。
卻說李得文這日也該差使,進內務府廣儲司看了一圈,寫了幾張條例和批單也就閑下來了。他到緞庫看了看內用的綢緞,又到皮毛庫看了看禦用的紫貂皮,叮囑庫丁要趁著天好太陽毒把貂皮拿出來曬,綢緞卻要謹防著褪色。
而後,坐到他好友處置公事的屋子裏,兩人沏壺茶開始聊天吹水。
先聊了一會兒如今內務府的事務,他那朋友一拍大腿:“事兒是多啊,聽太後的意思,今上是弱冠年紀的人了,宮裏才一後一妃兩嬪兩個貴人,委實是太少了些。選秀不日就要叫戶部操辦起來。這背後波詭雲譎的——”
他擠了擠眼:“你瞧好吧,多少人削尖了腦袋要把家裏女孩往裏送。但是,太後心裏豈是沒譜的?皇帝心裏又豈是沒譜的?這一來,隻怕又有暗仗要打呢。”
李得文眨巴了兩下眼睛,覺得這又不關他的事——他的閨女又不可能參選嬪妃。
他笑嘻嘻道:“忙是忙,也不是壞事啊。等參選這一開始,車馬銀子,賞賜的緞匹、荷包,新選入嬪妃的聘禮、衣衫、鋪宮……你看看,廣儲司各處主事淨等著進銀子了,忙也忙得開心哪。”
他那朋友慢悠悠說:“不過吧,一群小主子進宮,馬上後宮的人就不敷用了。今年這內務府宮女的大選,以及到京畿各地招納小太監的活計,想必也緊張了。”
李得文先還在美滋滋想:他雖隻是個八品筆帖式,但上頭吃肉,也不會叫他隻喝湯,內務府開花賬的功夫最厲害,上頭從內務府大臣到各處員外郎、堂主事,撈夠了自然也會體恤他們這些小吏,今年過年想必甚是過得。
但此刻聽了這話,他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臉頰上,好一會兒才說:“正是要為我閨女的事求告您呢!她明年就過了挑選的年紀了——就今年一年,我再給她開個病帖子,行不行?”
他那朋友撮牙花子:“講真的,如今是不敢打這個包票了。您瞅吧,咱們這位萬歲爺親政這馬上是第三年了,內外大權漸漸也攬到懷裏了,昨兒個下給內務府掌禮司的批折,罵得總管事務大臣臉上的汗滴滴答答的。隻怕今年在他聖躬之下舞弊是不容易咯!”
李得文臉一呆,近乎哀求地說:“兄弟,這忙您得盡量幫我!我家大妞嬌生慣養的,跟我似的盡會玩,哪能去伺候人?病帖子我來想辦法,就到太醫局去打條子,我也有交情在那兒。隻是內務府送冊子,一定一定得給我備注上‘有病不宜參選’,不然哪,我家那位不咬我的肉!”
他這日差使完畢,交接回家的時候,不知怎麽仍有點心神不寧。
明明是初夏,卻覺得哪裏有風刮得他後脖子涼颼颼的,一仰頭,卻又被一根楊樹枝子勾住了岫玉帽正的縫線邊,帽子被一勾,彈到樹枝上了。
“哎喲!”李得文摸著光溜溜的腦袋叫了一聲。
旁邊的人哈哈地笑他:“您穩著點呐!”
又有人說:“這是真要升‘冠’了嘿!”
李得文報以一聲苦笑。
作者有話要說:開新文啦,自己給自己先撒個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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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寫完了一篇現實主義,太現實了自己都覺得需要釋放釋放。
所以這篇應該屬於沒啥逼格的小甜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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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背景板,不過人物架空了。
雖然懶作者可能不那麽考據了,但依然歡迎考據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