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口含天憲
「爹爹。」
濟南城頭,建文臣子鐵鉉,聽到身後的輕聲呼喚,回身看著小女兒鐵凌霜。
燕王朱棣以「清君側」之名強掩叛亂,出兵靖難,勢如破竹,擊敗建文大軍,如今兵臨濟南城下。
往日繁華的濟南城中戰火紛飛,城牆上插滿箭羽,遍布碎石,靠近城牆的街道里弄,也是房倒屋塌,瓦礫散亂,血跡與連綿火勢中,哀嚎遍布。
原本的山東布政史,如今的兵部尚書鐵鉉困守濟南城已逾兩年,褪去了尋常書生氣息,一身戎裝,手拄著蒼龍泣血槍,他身材瘦削,面容憔悴,鬍鬚應是許久未剃,稍顯雜亂,只有那雙眼睛,溫潤如玉,帶著一絲笑意,看著小女兒。
天下大變,倒覆就在頃刻之間,卻沒有想到,小女兒也是大變。
昨日還是懵懂頑童,領著一幫同樣調皮搗蛋的玩伴,不管這紛爭天下,還在濟南府中做著她的小霸王。
今日已經長成了大女孩,眉眼如鳳,和她的母親真像,鼻子嘴巴倒是更像自己。
父親看女兒,越看越歡喜,忽略了她一臉刀疤,也不關注她為何不穿的花紅柳綠,只是一身青灰衣服手中還拎著她娘的刀,欣喜的走到女兒身前,拍了拍她的頭髮,老父心懷大為暢慰,
「霜兒,你長大了。」
十年未得相見,父親還是當年模樣,身上戰甲斑駁,滿是傷痕,眼中也滿是血絲。
自從濟南圍城,父親就變了,平常笑言漸少,大多數世間都在這城頭,一整日也不見人影,而且還嚴令自己,不得偷跑上城頭。
上次自己偷偷跑到城上,被父親冷顏趕走,回家還挨了三十手板,氣的鐵凌霜半個月沒有理他。
這一次跑上城頭,父親難得溫和,鐵凌霜也難得滿眼淚光,抬袖抹去眼角快要溢出的淚珠。
站在城頭,鐵凌霜和父親並肩而立,看著城下的燕王大軍。
一排排紅衣大炮列在陣前,左右相護,大炮之前,甲胄鮮亮的軍士縱橫馳騁,駿馬長嘶,叫罵聲遠遠傳來,邀戰不絕。
大炮之後,就是朱棣的中軍大營,帳篷林立,軍士一隊隊嚴陣以待,和外面猖狂叫罵的魯莽兵丁不同,大營內軍士來往此地有序,不見任何破綻。
「元末亂世,名將輩出,多在我大明洪武皇帝麾下,大將軍徐達公,常遇春和馮勝,真可謂是名將如雲,當今這位燕王,自小就長在軍營,跟著他們南征北戰,如今一代新人換救人,老將們都已追隨先帝而去,當年天下,兵陣第一人,非燕王莫屬。」
鐵鉉看著城下大軍,嘆息不已,若燕王此人是不知天高地厚之徒,那靖難就是個笑話,可這樣一個當世名將,身邊還跟著一個無論智計還是武功都是決定的黑衣和尚,濟南城攔不住他們,這天下也攔不住他們。
大明朝要何去何從?
鐵凌霜還在混沌迷茫之中,隱約間好似看到了濟南城破漫天大火,但總時想不起來是在何時,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如今看到父親對著燕王大軍,不貶低反而稱讚,鐵凌霜低下頭,輕聲問到,
「父親,有想過,投降嗎?」
「想過。」
鐵凌霜猛然抬起頭來,就看到父親那雙眼睛,滿含笑意,卻又堅定如鐵。
「怎麼了?霜兒,父親不可以投降嗎?」
鐵鉉呵呵輕笑,鐵鉉遙遙指著遠方,帶著女兒的目光,越過城頭,越過城下的燕王大軍,指著遠處,那裡是泰山。
「人生一世,就是要用你的所學所見,所思所想,在心中堆起自己的那座山,然後再起而行之,日日磨礪。你問的選擇二字,是怯懦是勇敢,是正大還是陰損,是天地正氣,還是雜然渾濁之氣,都是你日日修行的結果。至於父親的是非功過,都由後人去評,休要去管。」
見女兒眼中的還在沉思之中,疑惑並未消解,鐵鉉拍了拍她的腦袋,笑著說到,
「別想了,快回家吧,你娘還在等著你呢?」
娘?
剛被父親傳授了一通道理的鐵凌霜忽然從迷茫中醒了過來,轉身看向濟南城中。
天地忽變,濟南城已經被一片大火籠罩,濃煙漫天,哀嚎四起,變成了人間九幽煉獄。
大火正中,一道身形,跪伏在虛空中,長刀豎在胸前,漫天大火都湧入向她身上,她的身上,火光遇見濃郁,但也閃出道道裂痕。
「娘!」
鐵凌霜一聲大喊,一頭沖向大火之中。 ……
火,熱。
「娘!」
鐵凌霜夢中大火,渾身燥熱,一聲急喊,翻身從床上躍起。
穿著粗氣,環視四周,房間寬敞明亮,一應桌椅擺設俱是上佳,是專供三品以上大員的休憩之所。
回過身來,鐵凌霜仰面躺在床上,四仰八叉,毫無淑女風範。
這是驛館,又做夢了。
「還好見到了爹爹,十年過去,爹爹還是當年模樣,見到我就教導不停,可惜沒有走到娘親面前,和她說說話,再挨兩下手板。」
思入過往,鐵凌霜翻身抱過被子,埋頭其中,肩頭聳動,罕見的軟弱。
若是可以,她還願意回到濟南城,做一個無所事事日日胡鬧的頑童,沒有仇恨,沒有責任,也不用想什麼妖魔鬼怪,在父母庇佑下快活一生。
就算做個無用之人,也好。
悶了半天,直到滿頭大汗,心中怒起,軟弱的鐵凌霜一腳踹開被子,橫了眼明亮的窗檯,張嘴罵道,
「怎麼這麼熱!」
換了衣衫,拎刀出門。
門外驕陽如火,刺眼的日頭帶著濕熱水氣撲面而來,鐵凌霜愣了,禁不住撓了撓腦門,好不容易打理整齊的頭髮又亂成了一團糟。
若是沒有記錯的話,昨日大雪漫天?
且慢且慢。
鐵凌霜在門口轉了兩圈,看著樓下滿是積雪的院子已經不見了半分雪跡,對面樓頂上的雪花也不見了蹤影,空氣濕熱蒸騰,正是積雪消融,揮散在空氣中所至。
而且,院子中有幾株花草,昨日凌寒盛開的梅花已經衰落,而另外幾株蘭花,卻正值盛開。
「我,應該醒了吧,這不是夢中夢?啪!」
鐵凌霜輕聲嘀咕,隨手拍在自己手背之上,手背皮薄見骨血脈多,一拍上去劇痛鑽心。
搖了搖腦袋,眨了眨眼睛,面前景象依舊。
不是夢。
新年之始,大年初五,昨日還是漫天白雪冷風朔蒴,今日就變成了驕陽當空,花紅柳綠的盛夏時節,翻遍史書,亘古未有。
此等新鮮事情落在了青州府的頭上,就在鐵凌霜眼前,她不得不信。
「中說過一則故事,說是大周武則天女皇,在深冬時節,口含天憲,敕令百花齊放,一夜過去,果然城中花草盡開,花香滿城,唯有牡丹不尊聖命,被貶至洛陽。沒想到書中才有的場景,今日讓我遇到了。」
鐵凌霜驚奇之後,連番讚歎,拎著長刀向樓下走去,驛館內頗為清凈,不見雜人,來到院子中,鐵凌霜走到梅花樹下,看到昨日凌寒盛開之花,今日已經片片掉落了地上,肉眼可見,大半都已經枯萎。
而花瓣的屍體邊,幾株芍藥和蘭花盛放,這些可都是夏日的花朵。
四時八節全亂了,冬夏顛倒。
鐵凌霜出了驛館,走到大街上,果然,沒有昨日半分景象,烈日當空,炙烤而下,來往之人穿著已經換成夏裝,街頭巷尾大群群的人聚在一起,鬧轟轟的議論著,面色驚慌,又見憤恨,所言所指,都是頭頂著那個大太陽。
鬍子花白的老頭,看來年紀輩分頗長,被眾人的圍在其中,此刻他滿口嘆息,臉上的皺紋都愁成了皺麻布一般。
「咱們的麥子深秋種下,就等著這一場大雪,今年有個好收成,能撐過今年,沒想到一夜出了這個大太陽,把麥苗生生曬死在了地里,這可怎麼半?天有異象,上德不修,這天下,是要出妖魔呀~」
「就是就是!太公啊,我剛從地里回來,那裡麥苗全都枯黃乾死了,您老說說,這交不上租,今年咱們可要怎麼過去啊?」
老頭子活了一輩子,亂世掙扎過來,好不容易幾年清凈,又輪到了靖難,山東一省,加租加徭,這些年已經是勉力維持,如今冬日轉夏,直直要壞了這一城百姓的性命。
他搖頭嘆氣,指著城門樓外,
「咱們啊,只能學者濟南城裡的人,乞討為生,唉~別喊我太公,我沒有臉做你們的太公了。」
說著,老頭拄著拐杖,向小巷子中走去,腰背佝僂,一步三喘,想來也是命數不多。
一群年輕人面面相覷,日子再艱難,也沒有丟掉最後一絲尊嚴,沒想到今日一場大雪化夏日,從此以後,就真成了乞丐了。
「門外的乞兒,昨日凍死的,今天都被曬臭了,咱們那本來不管事的縣太爺,不知道怎麼了善心大發,在幾個城門都開了粥場,現在看來,那臭的也喝不下去了。」
「.……」
老百姓遇到大事,總是第一時間,想到生計
鐵凌霜黑著臉,一路走過,沒有聽到太多驚奇,都是指著老天大罵。
麥子遇天冷大雪,來年收成更好,這是自古而來的真理。
麥子被曬死在麥田裡,來年顆粒無收,這是個傻子都明白。
如今眼看斷了生計,今年如何過去,還真是不好說了。
鐵凌霜走到城門外。
果然,兩側駕起了大鍋,熬煮米粥,供給前來乞討之人。
但是,沒有米粥清香,腐爛臭味撲面而來,鐵凌霜看向城牆下的草棚里,臭味都是從哪裡傳出。
昨日看的清楚,餓死凍死的人都被放進了那裡,天氣驟熱,屍體迅速腐爛,有一群人蒙著臉,正在從中搬出一具圍滿蒼蠅的屍體。
鐵凌霜抬頭看著頭頂那顆炎炎灼燒的太陽,張嘴罵道,
「哪個混蛋天神,讓你大冬天冒出來的?!呃。」
剛罵完,鐵凌霜眼睛忽然瞪大。
如果,她不是夢中,那她記得清楚。
昨日,好像自己說過,要讓大雪消融,烈日當空。
「口含天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