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籠中雀
釋厄錄第三十三章籠中雀江邊風聲水響,正在忙著掩埋頭顱的鐵凌霜轉過身來,看到自己身後不遠處津津有味喝著小酒的鐘離九,沒有太多驚奇,譏諷道,
「不縮在你的大黑籠子里喝酒睡覺,跟在偷偷摸摸的跟蹤別人,這就是隱衛左統領的做派?」
鍾離九打量著鐵凌霜腳下那塊已經被踩得平平的沙土,嘆息道,
「坑蒙拐騙還就算了,鐵大姑娘,有沒有想過,你殺了他們三個,那個怯達羅身為天竺使臣,可以直接向皇帝進言,到時候他直接告訴皇上,是你綁了或者殺了漢王,你如何辯解?」
懶的和這笨蛋解釋,天竺人心懷不軌,要是率先說出來,龍椅上的叛賊朱棣或許會懷疑自己,但是沒有絲毫證據他們也不知道漢王究竟怎麼樣了,到時候朱棣那廝反過來追問他們怎麼知道的,看他們怎麼去解釋。
鐵凌霜冷笑著繼續踩著腳下的沙土,鍾離九暗中搖頭,接連兩座仙山被推,剩下的三個仙人也坐不住了,如今各種潛伏的人都漸漸冒出頭來,金陵亂象將起,面前這個人還到處添亂,就像今天,可能是沒有騙到別人覺得吃了虧,就半夜裡出來殺人,真是頭疼。
埋屍完畢,鐵凌霜左右看了看,漆黑深夜,除了面前這個礙眼的,確認沒有其他人,放心下來,敕令一出,腳下青城百步丹梯浮現,對著江對岸飛掠而去。
一路風馳電掣,好不暢快,到了冰糖衚衕門口,不禁轉過身來,看著尾隨而至的鐘離九,言語冰冷,
「你還跟著我做什麼!我說過了,這裡不歡迎你,哪涼快哪呆著去!」
從來只有長毛狗,在盛夏時節,伸著舌頭跑到涼爽的樹蔭下呆著,這應該是句罵狗的話,鍾離九茫然不覺,聳聳肩膀,無奈的說到,
「為了幫你圓謊,我已經向皇帝說了,漢王是被一群黑衣人綁走,目前在三百裡外的荒山中,今天夜裡我要出去把他帶回來。」
「哦,如此多謝,三百裡外,那麼來回就要六百多里,時間倉促,快滾吧。」
謝的一點誠意也沒有,鐵凌霜沒有半點起伏的聲音就像冬夜寒風一掠而過刮向遠方,人也轉身向衚衕深處走去。
走了幾步,腳步聲還在身後跟著,鐵凌霜站住身形,怒氣滿胸,握著刀柄的手掌火星閃爍,就要發火,開門聲響,前方衚衕底部探出一個小小腦袋,看見鐵凌霜驚喜之後忽然忐忑不安,小跑到鐵凌霜身邊,手掌在胸前擺了幾個姿勢,又回頭指著燭光搖曳的院子,鐵凌霜臉色頓時尷尬起來。
一百張《正氣歌》好像只寫了四十九張。
「小婭,不要理她,請鍾離先生進來。」 ……
正房的大門開著,鐡凝眉燒了壺熱水,泡著這兩天逛街挑選的上好西湖龍井,恭敬的放在鍾離九手邊。
「接下來幾天,直到天竺人離開京城,或者死在京城,我會呆在這個院子里,還請凝眉姑娘多擔待。」
聽說隱衛有規矩,非外人不能下,自己去過幾次陰獄,但妹妹口中的大黑籠子還從來沒有下去過,鐡凝眉聽到天竺人,大約明白,妹妹得罪的天竺人中應該有高手,鍾離先生來此處,可能不是擔憂自己,更多是為了隔壁間的小婭還有對面的戚辰一家安全考慮,唉,妹妹真是做事不考慮後果。
鐡凝眉只能輕聲道謝。
端起手邊茶盞,綠水蕩漾在白瓷中,茶葉逐漸伸展,熱氣升騰帶著清清香,精神為之一震,這些年喝酒喝成了習慣,倒是張鐵挺喜歡喝茶,鍾離九輕輕抿了一口,看著安穩寧靜又帶著一絲愧疚的鐡凝眉,笑著說到,
「你妹妹帶著小婭五年,現在看來她好像和你更親近些。」
這一點鐡凝眉也略微不解,這兩個多月自己每天睡醒那個小姑娘都抱著自己,她只是以為是小婭的習慣,最近兩天和妹妹冷戰聽她抱怨才覺得有些蹊蹺。
看到她臉上的疑惑,鍾離九眉頭微微蹙起,
「小婭應該也是水屬性的血脈,和你身上的屬性很貼合,但她又不怕火,所以和你妹妹也很親近,而且靈性很強,可以感知到人的情緒,這很罕見,我也不太清楚是什麼,我甚至懷疑,她不是人妖結合的後代,她本身很可能就是妖怪,最起碼是生命力很強的妖怪。」
鐡凝眉輕輕點頭,看來小婭的遭遇很可能面前這個人也和娘一樣,被囚禁在暗無天日的牢籠里,可能是十年,也可能是百年,如今好不容易掏出一條命,忘卻了前塵往事,還留下口疾,真不是是幸運還是悲慘。
「你也要注意安全,有鳳來儀閣,能不去就盡量不要去了,方孝孺的兒子在那裡,他的修為比較奇怪,發生了危險我不一定有時間趕的到。」
鐡凝眉性格溫婉但和妹妹一樣,極為有主見,沒有回答鍾離九的問題,反而看著低頭喝茶的鐘離九,輕聲說到,
「鍾離先生,我和我妹妹一樣。」
一樣,一樣不受約束。
「哈哈。」
隔壁房間,小婭正在幫鐵凌霜清晰後背的傷口,自然不知道隔壁房間的兩個人在談論它,她專註的用布襟輕輕擦拭著她傷口周邊的血跡還有沙子,看到已經漸漸癒合的傷口中,也有點點光芒閃爍,傷口中也夾雜著沙子。
這可不行,沙子長在肉里,那該有多疼,小婭拍了拍鐵凌霜的胳膊,指著她後背的傷口,鐵凌霜搖搖頭,
「不用,不疼。」
換了件新的青黑衣服,鐵凌霜推開門走到正廳,見鍾離九悠悠的品著茶和鐡凝眉相談甚是和諧,面色極其不善,剛剛也偷聽到了鍾離九要呆在小院子里呆幾天,看這架勢是趕不走了,指著外面的涼亭,
「你的只能呆著那裡,沒有吃的,沒有茶,當然也沒有酒,等我殺完了天竺人,能滾多遠就滾多遠。」
在姐妹倆處的待遇相差萬千,鍾離九無語的品著香茶不置可否,放下茶盞,對鐡凝眉笑了笑,朝門外走去,路過鐵凌霜的時候,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鐵凌霜還沒來的躲開,只覺得背後刺痛后陣陣麻癢,冷哼一聲,甩開他的手掌。
就要找姐姐說話,卻見她指著桌面上那一摞紙張,不理會鐵凌霜,起身朝西屋內走去。
很明顯,作業沒有做完就出去胡亂殺人,姐姐不想搭理你。 ……
吹了幾天的北風終於帶來了今年第一場大雪,雪花像是片片鵝毛,充斥整片天地,漫山遍野的飛舞飄轉,金陵一夜之間,銀裝素裹。
積雪已深,頑童們在街頭巷角歡笑玩鬧,臉蛋凍的通紅像熟透的桃子,但興緻很高,同樣通紅的小手裡攥著雪團,相互追逐著,大人們揣著手縮著腦袋看著歡鬧的孩子,這幾天提到嗓子眼的緊張心情也放鬆了許多。
有一個人沒有放鬆,他很累很冷很餓,更重要的,他很憤怒,也很害怕。
他叫朱高煦,十年前只是燕王的二兒子,受封高陽郡王,因為跟隨父親燕王造反成功且軍功卓著,受封漢王,封地雲南。
朱高煦不喜歡雲南這個封底,他不喜歡莽荒南疆,豺狼虎豹毒蟲遍野,只有一座昆明城,還被層層山巔綠樹遮擋,和金陵的繁華相距甚遠,離那象徵著最高權力的龍椅更是相隔萬里,他才不會去雲南吃石頭。
可朱高煦目前還是比較喜歡漢王這個稱號的,沒別的原因,聽說漢高祖劉邦以前稱帝的時候,也是漢王封號,很好。如果被封做秦王,那就更好了,唐朝太宗李世民玄武門之變前,就是秦王。
我英明神武,俊朗風雅,又是軍中大將,運籌帷幄斬將奪旗不在話下,當年造反的時候,父王燕王曾經偷偷對自己說要你好好努力你大哥的身體不是太好。
身體不是太好?這句話什麼意思?
父王你的意識是說大哥活不了多久了,只要咱們造反成功,我馬上就能當太子了?以後父王您駕崩,哦不,龍馭殯天之後,我就是下一任皇帝?
朱高煦沒有追問下去,只是看著父王燕王駕馬遠去的身影,心底那團烈火越燒越旺,一直燒了十年。
十年間,太子大哥身子越來越腫,那口氣越喘越急,可就是斷不了,朱高煦等不及了,他買通宮中暗線下毒,讓手下雇傭刺客刺殺,可太子不愧是太子,身邊護衛精良,自己派去的人一次次被抓,刺殺者也毫無意外的被錦衣衛捉住,不是三族就是九族。
但朱高煦沒有放棄,更何況他知道了父皇手下有隱衛存在,偷偷查詢,層層分析,抽絲剝繭后,朱高煦知道了一個大秘密。
這個世界上,有一群仙人。
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道理,只要你心懷不軌,那你的身邊會很快的聚集一群同樣心懷不軌的人,或者仙人。
於是,朱高煦的正妃韋妃的弟弟韋渡河去了南疆,成為了岱輿仙宗的手下提劍人。
於是,一個叫做賀蘭山的人在深夜來到朱高煦床前,他自稱財神,來自仙宗,向朱高煦保證會全力以赴的幫他登上皇位。
朱高煦大嘆自己已經成了氣候,身邊聚集了各種能人異士,看來將來登上皇位的肯定是自己。
更可喜的是,前幾天財神賀蘭山向自己彙報,已經聯絡了一群天竺傻猴子,修為極高,不是一般的江湖刺客可比,只要等到十一月十一日,自己的大哥,皇太子朱高熾,代皇駕拜謁聚寶山上建成的大報恩寺,那裡就是皇太子葬身之所。
皇家喜歡恩這個字,比如說恩賞、恩賜,也比如囚禁著朱允炆的承恩寺,還有朱棣感念父親洪武朱元璋和孝慈皇后所建立的寺廟,大報恩寺。
報恩好啊,大哥,父皇生你養你就因為你是家裡的老大,即使胖成了豬也被封為太子,你要知恩報恩,早早去死,以後的皇帝是從小就十分強壯更像父皇的我。大哥,我會感念你的恩德的。
幾天前,酒酣后躺在軟榻摟著嬌媚可人的妾室,朱高煦是如此想著,很得意,很勝券在握。
可惜現在變了。
漱玉宮的冰窖里,在厚重門后縮成一團的朱高煦禁不住渾身顫抖,已經三天沒有吃飯了,頭暈眼花,身上沒有一絲力氣,連滾帶爬了半天,才到了門口,可是連拍門的力氣都沒有。
朱高煦塢里的喘息著,依稀記得自己好像正在糧草營帳內數豬,數到多少了來著?
九十八還是九十九?
身後忽然就冒出了一個聲音,三百零一,平靜,冷清,好像帶著仇恨,是個女人的聲音,隨後自己腦後劇痛,眼前黑白光芒交替間,自己好像看到星星和月亮,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再次就是被摔的渾身劇痛,在不知名的地方醒來,威逼利誘也沒用,然後再昏厥再醒來,身上沒有了束縛,但更沒有一絲一毫氣力,被鎖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想了三天。
整個大明朝敢對自己動手的,除了高高在上的父皇,就只有太子了,朱高煦偏執的認為,是太子大哥朱高煦。
想了三天,餓了三天,凍了三天,最後胃酸翻湧,渾身禁不住的顫抖,朱高煦覺得自己快死了。
一個快死了的漢王,心裡想的又是什麼呢?
啪啪啪。
拍門聲弱的幾不可聞,低微的聲音帶著嫉恨與憤怒從最下面的門縫中傳出,
「大哥,太子大哥,我比你高,比你瘦,我還會領軍,我戰功赫赫,憑什麼你是大哥,就比我早出生兩年,你就一定要是太子?父皇都答應我,你死了我就是太子,你為什麼還不死,還不死!」
低沉的喘息聲后,那道聲音又響了起來,逐漸帶著癲狂,
「你看看你,整天裝出一副仁義道德的樣子,私下裡不還是陰謀詭計!你也是要殺我,父皇知道了,他肯定要殺了你!即使你是他的兒子,他也要殺了你!誅九族,不,誅十族!你知道的,父皇也是逆賊,殺人從不手軟,奪了自己的侄子的皇位,砍了幾萬顆人頭,他可以犯上作亂,我為什麼不行!」
呼呼呼,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一點氣力和精神用盡了,朱高煦聲音越來越低,帶著祈求,
「大哥我錯了,我不該找人殺你,不該讓人往你飯菜里下毒,不該向父皇污衊你要造反,求求你給我,給我,一口飯吃,求求你。」
功名利祿,到最後,也只是一口飯而已。
門內是低聲的哀求,門外站著兩個人,是一對父女,永樂皇帝和胭脂公主。
朱棣靜靜的站在門外,聽著二兒子的怒罵變成祈求,久久無語,最後瞥了眼身側面無表情女兒,轉身向樓上走去。
冰窖上層的樓閣,皇帝站在窗邊,看著大雪下的金陵城,鬢邊的白髮好像忽然多了些。
「給他送些吃食,只要饅頭燒餅,餓不死就行。」
胭脂沒想過要餓死自己的二哥,只不過這兩天在門口聽到裡面的罵聲怒氣上頭,才沒有給他送東西吃,聽到父皇安排的饅頭燒餅,她面色才稍稍緩解,抱著彎刀倚靠在書桌邊,淡淡的說道,
「大哥身體很差了,需要好好修養,你再讓他沒日沒夜的批奏章,他還真活不了多久。到時候把皇位傳給你看好的二哥,不是正好嗎?」
「後宮,不得干政。」
朱棣冷哼一聲,轉身走下閣樓,剛下了兩步,回頭問道,
「我記得你這漱玉宮中,還有一個冰窖是吧?」
胭脂指了指東邊角落,那裡也有一棟小樓,朱棣沒有說話,快步走下閣樓。
他自己然沒有看到,閣樓上看著他遠去的胭脂,嘴角露出莫名的微笑,
「看來,我要先打掃打掃另外一個冰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