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闕月台上
禮樂射御書數,君子六藝。
樂為大樂,共有六曲,上古樂舞《雲門大卷》專為祭祀皇天,帝堯作《咸池》祭後土,舜有《大韶》祭四方神靈,禹有《大夏》祭山川,周有《大濩》《大武》祭祖先。
擊獸鼓,撞銅鐘,敲玉罄,吹石塤,低沉嘶喊,氣發於心,揚於口,渾厚純澈,蒼涼激昂,天地共鳴,震懾心靈,為大樂。
孔夫子聽大樂,評為四字,盡善盡美。
從此大樂納入儒家君子學業中,可惜戰國凌亂,秦末暴動,即至天下歸於漢,大樂遺失殆盡,僅余《大濩》《大武》。
失者已矣。天下大定,樂門得以大興,不再只是禁錮於深宮,轉而走入民間,小曲,歌舞,百戲,琴操,燕樂,宮調,蓬勃發展起來。
樂器也不再局限於獸皮做成的大鼓石頭雕琢的玉罄,音樂大家苦苦琢磨,也不乏海外來客引進,中土大地出現了胡,琴、蕭、笛子,箏,琵琶,箜篌等樂器,多有管弦,皆以絲竹概括而稱之。
絲竹之聲,以琴為最。
琴有七弦,法天上七星,有七調,宮商角徵羽文武,可彈三音,泛音空曠豁達似天朗氣清,散音沉穩純和似大地厚重,按音纏綿迤邐如紅塵人間。
伏羲調琴,引天地人三才神靈注入琴弦,清朗,醇厚,含蓄,恰如古之君子。
一柄古琴,一壺美酒,一柄長劍,琴邊紅袖添香,江湖自有逍遙。
當然,附庸風雅的紈絝子弟大多關注的是彈琴的美人指,秦樓楚館中的嬌俏美人,大多都有一手好琴藝,素手輕調,絲竹之聲勾挑心火,引下天雷,自然財源滾滾入紅樓。
奔月山頂,二三十丈的空間,山石青白,一片平坦,並未有人工雕琢痕迹。山崖邊環繞著一隊火龍衛,個個都手拎火槍,舉著火把,山頂一片燈火通明。
趕上來的戚辰站在鐵凌霜身後,眯著眼看去,闕月台上盤坐著一個白衣女子,輕紗遮面,離得老遠,看不太清楚,只是身影頗為苗條美妙。
身邊兩個人都靜靜的站著,身上散出淡淡的危險氣息,戚辰咧了嘴,掃了眼場中,山崖邊護衛的火龍衛身後,紈絝弟子衣衫華麗,三五成堆的扎著,肩上扛著鷹,腳下趴著獵犬,周邊清理出小片小片的空間,架起烤架,自有家奴烤著兔子獐子,還有野雞小鹿。
濃郁香味飄來,戚辰不禁咽下口水,目光移到一邊。紈絝子弟內層里一圈,每隔幾步都擺放著一個長長木案,左側空空蕩蕩,都沒有入座,好像再等著什麼人。
戚辰轉頭看向另一次,不禁心下火熱起來。另外一側七八個桌案上,都擺放著一道道長琴,對這絲竹之聲了解不多的戚辰,直接越過長琴,看起了琴邊佳人。
滇南四季如春,這幾位紅粉佳人更是春衫薄透,既有濃妝,也有淡抹,三千青絲間的銀簪映著火光輕輕閃爍,輕紗下膚若凝脂,明亮如月,一雙雙靈動眼眸,嬌俏杏眼,纖纖柳目,溫潤桃眸,勾人狐眼,輕輕眨動間帶著一絲懵懂的春水蕩漾。
「咳咳」
被口水嗆了一下,戚辰禁不住咳嗽起來,面色漲紅,忙運起內息,調理一番,不去看佳人掩口輕笑,心中默念一群骷髏,尷尬的瞄向身側,發現兩人都沒有理自己,不禁收起尷尬。暗罵了起來,果然不愧是紈絝子弟,天天對著溫潤春光,我也想當紈絝。
一語蕭瑟后,沒有回應,鐵凌霜看也不看周圍一圈人,挑起嘴角,邁步向前。
山頂最中,一大堆木炭,微風吹過,明暗交替,陣陣熱力湧出,旁邊站著兩個勁裝身影,手中長劍架起,一個矮身蹲下單手托腮長劍上挑正是海底撈月,另外一個單腿抬起正要搖晃身軀橫掃長劍準備來一招陽關三疊,不過此時都呆在原地回頭看著走來的鐵凌霜。
「砰!」
猛然踏步,腳下山石陣顫,兩個花拳繡腿的舞劍人身行不穩,哎呀一聲搖擺著倒向兩側,鐵凌霜面目表情的穿過兩人,一路走到闕月台前。
昆明城第一琴師,羊玄羽靜靜的盤坐著,纖細溫潤的手指輕輕搭在琴弦上,一身雲錦白衣,帶著輕紗幕離,看不清面容,隱約一雙如水眼眸,平靜的看著鐵凌霜。
鐵凌霜雙目如劍,狠狠的盯著輕紗之下,尋找著一絲熟悉的痕迹。
秦扶蘇這廝說,逃出升天后,這幾日他一直在小酒館周邊盤桓,想繼續引出黑衣人,準備沿著這條線索追查下去。
兩日前深夜,那朝鳳閣樓頂,飛出一道黑色身影,隱約是女人,他跟蹤著一路出城,半途跟丟,沿著痕迹尋找整夜一無所得,不想天色將明時,那道黑影又從頭頂掠過,一身鮮血,氣息混亂,和當初那隻孔雀如初一轍。
秦扶蘇這兩日也了解的清楚,朝鳳閣頂樓,只有一個女人,就是羊玄羽,以琴聲揚名,曾打敗前來挑戰的諸多琴師,被譽為昆明第一琴師。
此人未曾露過面,前來挑戰的琴師也只是在閣樓外設琴座,這羊玄羽只是在閣樓內揮指彈琴敗之。
也曾有紈絝想要硬闖閨房要一睹芳華,都會被閃身出來的一個老頭揮手趕下,黔寧王府的沐斌小公爺也曾拜訪,鎩羽而歸,從此才沒有擅闖之事。
不過若有其他青樓里的琴娘上門討教,羊玄羽也不吝賜教,直言琴之優劣,彈琴手法技巧其不足之處,並傳授如何訓練指力又不傷手指,如何平息心境等等。得其傳授技藝大增得眾位琴娘雖未見過其人面目,不過猜測其極其美麗,皆言其聲如琴。
「妹妹。」
「是來聽琴的?」
果然,其聲如琴,寧靜清冷,如空山鳥語,在奔月山頂輕響,帶動她手指間琴弦輕顫,低沉琴聲傳出,一眾紈絝都露出神往面容。
妹妹?鐵凌霜拉下嘴角,盯著她按在琴弦上的左手,青蔥玉指,指尖淡淡一抹紅潤,彷彿桃花,膚若羊脂,可惜手背上並無孔雀印記。
緊緊握著長槍,鐵凌霜並未焦躁發怒,冷哼一聲,走向左邊第一個桌案,其他人還未反應過來,鐵凌霜就大咧咧得坐了下來。
戚辰也大步走到她身後站著,秦扶蘇拎著棗木槍,對著羊玄羽輕輕點頭示意,慢悠悠的走到鐵凌霜身邊,嘴角揚起。
鐵凌霜這一坐,紈絝子弟都回過身來,面面相覷,對面幾位衣衫輕薄的琴娘也瞪大了眼睛,身後一個穿著紫紅華服的瘦削男子,一雙狗眼,滿臉憔悴,肩膀上撲騰的獵鷹險些將他帶的人仰馬翻,明顯一副縱慾過度的樣子,此刻晃晃悠悠的走到桌案邊,大聲喊道,
「你們是吃了豹子膽了嗎,這裡是沐小公爺的位置,還不快讓開。」
輕蔑的瞥了眼他的狗腿,手腕緩緩下壓,刺耳晦澀聲音響起,長槍一寸一寸插入青石中,鐵凌霜淡淡的問道,
「你是沐小公爺?」
身側的秦扶蘇忍不住笑出聲了,戚辰或許不知,但秦扶蘇在金陵十年,自然知道,金陵那群紈絝子弟這幾年來,斷手斷腳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滿臉青腫那是最輕的了,都是被鐵凌霜出手調教的。這人要是知道她的身手脾性,估計連話也說不出來。
那削瘦男子面色一冷,瞬間火起,在這昆明城,除了沐家和漢王府的人,哪一個見到自己不是點頭哈腰的,你算什麼東西,他身後家奴也站起身來,手握在刀柄上,就等男子一聲令下。
「沐小公爺來啦。」
那條青石小路口,一個人大喊出聲,削手男子哼哼一笑,幸災樂禍的甩了甩衣袖,走到一邊,準備仔細欣賞接下來的場面。
腦袋光滑,手拎長劍,一身大紅的韋渡河當先邁出,身後跟著兩個黑衣蒙面人,一個雙手空空,一個手中拎著一柄暗紅長劍,那幫人微微一驚,隨即躬身喊道,
「見過韋將軍。」
聲音未消,一聲郎笑傳來,沐斌飛步越上,停下身行,微微喘息,讚歎道,
「韋將軍腳力太快了,可觀拍馬也趕不上。」
沐斌,字可觀,年方十八。
鐵凌霜側頭瞄去,只見他衣衫破爛,好似是猛獸撕咬,身上好似還有細微血跡,腰間掛著一柄無鞘鐵劍,寬大厚重,應該沒有開鋒,上面也是血跡斑斑。
七尺多高,身材瘦削,不過手指骨節明顯突出,這是常年練硬功夫,日夜打磨才會有的骨相,和身後這個風吹即倒的紈絝不是一類人。
兩道凌雲劍眉,眼似仙鶴,鼻樑高挺,鐵凌霜微微頷首,長的還行,聽說黔寧王沐英面容也很俊朗,看來這人應該是他的孫子。
不過眉宇間還有一絲稚嫩未脫,面色微紅,氣息雖喘,心跳卻未劇烈搏動,大半是裝出來,這個小兔崽子,恐怕不知道韋渡河手底下的功夫。
鐵凌霜正品評沐斌面相,只見他看向自己,微微一愣,咧嘴笑了起來,隨即當先引路,和韋渡河走到鐵凌霜旁邊的桌案前,拱手做禮,笑著說到,
「韋將軍請上座。」
上座?第一為上,輪到第二也算上座?
韋渡河看著笑顏如花的沐斌,呵呵一笑,轉身看著鐵凌霜,瞄了眼他身後手掌搭在劍柄上的戚辰和拎著一根木棍的秦扶蘇,淡淡的說到,
「哪來的小丫頭片子,一點規矩都沒有,家裡有大人嗎?」
身後幸災樂禍的笑聲響起,一旁沐斌眼神一凝,掃了過去,那紅衣男子忙憋住笑,退到一旁,絲毫不再敢出聲。
鐵凌霜面容冷冷,一絲血紅爬上眼睛,緩緩站起身來,鳳眼眯起,殺氣如劍,盯著韋渡河那顆光頭,低沉一笑,
「上一個提著劍的雜碎,被我踢到棲霞山下,摔成了肉醬,禿驢,你記好,別說你是王妃的弟弟,就算你是朱棣的兒子,離開南疆前,我肯定會用這把刀。」
輕輕握住腰間長刀刀柄,鐵凌霜一字一頓,
「砍下你的頭!」
山頂一片寂靜,勁風嗚嗚,吹的火焰搖動,鐵凌霜一手緊握長刀,又伸手搭在長槍上,全身氣血收在胸口,戚辰和秦扶蘇也渾身皆備,盯著韋渡河身後的兩個人。
一旁的沐斌傻了眼,聽說今天護國門下有場大戰,一個滿臉刀疤的女人和韋渡河過了幾招,沐斌當時正在山林里抓豹子,錯過了這場大戰,大為惋惜。著急忙火的從山林里竄出來就要等應付完今晚琴會就好好找一找這位女英雄,沒想到迎頭碰上韋渡河,要和自己一起來琴會。
剛上山頂,一眼就看出這個佔了自己座的女子自己正是手下稟報之人,不成想只是稍微試探一下,瞬息之間兩邊深仇已經結下,看起來還是不死不休的那種。
眼看刀兵就要出鞘,沐斌心下著急,雖說雲南是漢王封地,這韋渡河也仗著是漢王妃的弟弟時常和父親起爭執,陽奉陰違的事情不少,喊打喊殺可從來沒有,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勸解,正自束手無策。
「噔~」
手指輕挑,伴隨著清澈琴聲,羊玄羽輕聲說到,
「聽說韋將軍是少林子弟,出家人也執著次序?」
韋渡河冷哼一聲,轉身走到對面,對著那身著緋紅紗衣的琴娘輕輕一禮。不需多言,琴娘自知是下九流中人,在昆明城裡二號人物眼裡,螞蟻也算不上,溫順的抱起桌上古琴,矮身一禮,退到一旁。
韋渡河走到桌邊,斜斜看著羊玄羽,冷冷的說到,
「佛門要是不講究座次,那何來的佛祖?」
說著盤坐下來,看著鐵凌霜輕蔑一笑,
「鐵鉉的女兒,你要是死了,你們鐵家的血脈,可能就斷了吧?」
周邊眾人猛然一驚,都齊齊盯著鐵凌霜,沐斌獃滯一瞬,忍不住打量了起來,鐵凌霜不再說話,瞥了眼沐斌,一絲殺氣讓他驚醒過來不再看著自己,隨即也盤坐下來,側頭看著羊玄羽,好似再等她回答。
羊玄羽微微轉頭,伸手招了招那個抱著大琴躲在一邊的女孩,
「芸兒,來,評評你的琴。」
沐斌也乾咳一聲,朝著大家拱了拱手,哈哈一笑,
「讓大家久等了,我在林子里耽誤了片刻,還好沒有錯過,難得玄羽姑娘第一次來闕月台評琴,大家不要錯過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