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無闕不立
滇都昆明,莽莽群山環繞,溪流潺潺,在山間尋找低洼之處,一路曲折如蛇,匯入滇池昆明湖,湖水明鏡,清澈如眸,皎潔如珠。
滇池形似鯉魚,魚頭朝南,魚尾在北,搖頭奮尾,欲越龍門,再加上湖水如珠,周邊群山迤邐似龍,陰陽風水中,是群龍奪珠之相,大興之地,也難怪湖畔的昆明城得天獨厚,興盛繁榮。
昆明城西北,有一段約百丈長的城牆,用南疆深山內的百年巨木製成的寬大柵欄,硬生生將那滇池北側那如魚尾的一段湖水截住,納入昆明城中,這自然是那天下第二風水相師汪湛海的手段。
昆明風水,一陰一陽,城為山為陽,湖為水為陰,雖說這一山一湖就像先天太極圖中的陰陽雙魚,可這活水似魚,不過百年,必越龍門化作一條長龍而去,屆時,水勢會陡然變疾,勢氣如刀,好好的陰氣就會變成煞氣,昆明城也將逐漸衰敗,必將再起刀兵。
當初討論建造城時,沐英和汪湛海,還有一個監造昆明城的大匠,在湖邊討論。沐英皺著眉頭聽汪湛海說完這一段,不得不躬身請教到,
「大師可有良策?」
汪湛海捋了捋稀疏鬍鬚,愁眉苦臉的說到,
「魚躍龍門,一身氣力都在尾巴,老夫思慮良久,只有將這滇池的尾巴納入昆明城中,用欄杆截住水流,充作城牆,略微減緩這隻魚的躍門之勢,才能生生不息。要是完全截斷,就是一條死魚了,長此以往,氣勢也會衰竭。」
沐英一拍身邊石頭站起身來,豈有此理,構建城池,河流穿城而過是常見之事,但也只是在城牆下開水道,用精鐵鑄造欄杆,鐵刺密布,深入水底,謹防敵軍從水道進攻。
不過,這些河流最寬不過七八丈,這滇池的尾巴,最窄處也要有百丈寬,哪裡有工匠能做百丈長的柵欄,再說,就算有這樣的欄杆,敵軍進攻,怎麼防禦?用船?那也不行,敵人要是用大船,一輪衝擊,欄杆就會轟然倒塌。
身為一城之將,首重攻防,如果城牆擋不住敵人,那還講什麼生生不息。兩人推敲許久,都覺得雖然耗費頗大,但還是要構建兩道城牆,一道綿密的鐵欄杆用於減緩水流,一道石城用於防守。
不想這時,呆在一旁聽了老久的監造大匠走上前來,不耐煩的說到,
「如果有一千根三人合抱粗的老樹,可以做一道百丈長的魯班牆,平常時,升起相隔圓木,可作為柵欄,稍稍減緩水流,若是戰時,降下圓木,又可變作比石頭還要堅硬難功的城牆。」
魯班牆,巨木所制,機關操控,深山巨木,高五丈,寬五尺,陰乾之後,熱油浸泡一年,再熏烤一年,堅硬似石,水火不侵。緊密排列后,入水底泥沙中一丈,中設機關,可操控間隔的圓木升降,升起來下面好似齒牙交錯,可做減緩水流的欄杆,降下去又完整一體,又是戰時城牆,圓木上只要有兩列火龍衛,和普通城牆並無差別。
此等一舉兩得之事,正好可解此難題。沒機會讚歎古人智慧,沐英當即下令,派出兩隻火龍衛,護衛著一干工匠,將城池附近的大樹砍伐殆盡,湊了兩千根,做了兩排緊緊靠著的魯班牆,木頭升起,下面湖水蕩漾,木頭降下,上面寬約一丈,平整可奔馬,每根巨木頂端,可立兩名衛士,與尋常城牆無異。
魯班牆右側,是昆明城正北門,在八門遁甲中屬於驚門,魚驚則搖尾躍起,且八卦中,驚門屬澤,澤為水,澤卦為缺,破損之意,這魯班牆立於水中,升為缺,降下之後,又截斷魚尾,亦為缺,都暗合八卦之意,故北門又叫闕月門。
闕月門外,沿著滇池外側前行二里,一座青石小山,叫做奔月山,高不過百米,山勢陡峭,形似嫦娥,只有一條青石小道可至山頂,山頂卻甚為平坦,山崖處一塊三丈方圓的白玉石,一半突出山崖,成奔月之勢,名為闕月台。
城中紈絝子弟和浪蕩詩人耐不住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城中風景,時不時的都要溜出來,領略一下山林風光,奔月山闕月台自然是極好的去處,離昆明城不遠,山上景色秀麗,俊俏才子攜著紅樓佳人在此吟詩作詞,鼓瑟吹笙,縱情高歌,瀟洒若仙人。
不過雖說離城池不過千米,但昆明城邊野獸橫行,妖怪也時常光臨,一個不小心,紅粉佳人被虎狼叼走,或者被妖怪抓去當了娘子,樂極生悲了可如何是好?
幸好,紈絝子弟中,有一位沐家子弟。
沐英為黔寧王,沐英之後,當代黔寧王府的主人沐晟為黔國公,黔國公沐晟,有個不成器的兒子,沐斌。
沐斌,年方十八,身負紈絝之名,已有五年矣。此人雖年幼,但據說十三歲起,就開始青樓酒樓賭場輪番著逛,花錢大手大腳,從不賒欠,也無勢強凌弱之行,這紈絝之名,著實背的有些冤枉,不過壞就壞在講排場,或者說不得不講排場。
每次出行,身後總是跟著父親黔國公特意安排的一隊五十人的火龍衛,每個都是一臉嚴肅,手持長槍火槍,站著都嚇人,不知不覺間,就有了紈絝名號。
沐斌也深惡痛絕,曾甩開火龍衛,溜出昆明城,在南疆亂林間晃蕩了三天,被找到的時候,正在和一頭花豹搏鬥,身上皮開肉綻,眼看就要歸西,幸好身後尋找而來的火龍衛火槍響了。
自從出了一次昆明城,狹小的黔寧王府再也管不住沐斌,每個月都要溜出去幾次,黔國公沐晟深覺慾望如大水,可疏不可堵,於是和這個紈絝兒子約定,每個月只准出去三次,只能在城池附近的山中,每次都要帶著二百個火龍衛,不然,敲斷你的狗腿。
二百個火龍衛,火槍齊射,絕大多數妖魔鬼怪都要下去見閻王,即使是萬象境的凶獸,也可堅持一刻,昆明城中大軍可瞬息抵達,安全應該無憂。
有了這種排場,城中不甘寂寞又畏懼深山虎狼的才子佳人都爭著求見,青樓妓館的紅娘更是絡繹不絕的敲後門拜訪,期望沐斌出行時可以帶上自己。
沐斌被惹得心煩,不得不好好的琢磨一番,跟大家約定,每月初十,在奔月山闕月台舉行集會,琴棋書畫輪著來,屆時大家都可以去,二百個火龍衛保駕護航,如此才皆大歡喜。
上個月是畫會,本月初十就在今晚,當是琴會,又加上從來沒有出過朝鳳閣的昆明第一琴師羊玄羽也要參會,城中其他紈絝更是整裝待發,屆時奔月山頂必然人潮洶湧。 ……
日已西沉,被鍾離九勁風彈暈,在小院子里睡了一下午的鐵凌霜一覺醒來,看著身邊睡成一團小貓似地小婭,狠狠壓下怒氣,梳洗一番,拎著鐵槍就朝著朝鳳閣奔去。
得知第一琴師羊玄羽早早就出發去了奔月山,鐵凌霜忍者要砸碎朝鳳閣的念頭,長槍敲了敲朝鳳閣那青石台階,冷冷一笑,轉身朝著闕月門走去。
「把我鐵家的槍丟了,還好意思朝我借槍。」
身後跟著戚辰和秦扶蘇,兩人年齡相當,有過幾次共同應敵,又在小院子中聊了一下午妖怪的事情,很快就勾肩搭背,熟的不能再熟。
三人走了一路,快到了闕月門下,秦扶蘇看見戚辰手掌搭在劍柄上,鐵凌霜更是手拎蒼龍泣血,身後掛鼎石雙錘,腰間還有一柄長刀,只有自己兩手空空,好似遊玩,不禁朝鐵凌霜借起了兵器。
和戰場袍澤不同,江湖第一大忌,兵器離身。混江湖的都是靠著手裡的功夫,借兵器如借命。
鐵凌霜摩梭著手中蒼龍泣血,這是自己父親的槍,握著鐵槍,就好像父親一直陪伴著自己。身後的鼎石雙錘,是大名開國皇帝御賜的鑌鐵博浪錘,是鐵家本該享有的榮譽,而腰間的長刀,是母親的佩刀。
走著走著,鐵凌霜忽然有些悲哀,小時候,總幻想著在父母庇佑下,什麼都不擔心,開開心心的過每一天,歡樂一世。濟南十年,青城五年,金陵五年,到了今天這樣一副樣子,沒了內息,毀了容貌,滿腹仇恨,活成了一隻刺蝟,容不下別人一兩句話,這還是最初的自己嗎?
可要是放下手中長槍,把那兩柄名雙錘扔到湖水裡,解開腰間長刀,無父無母,無牽無掛,也沒有名利束縛,自己,還能做什麼,還算是人嗎?
穿過闕月門,鐵凌霜回收望著城門上那個「闕」字。
闕為殘缺,如已身零落孤獨,如殘破廢身,有累累疤痕。
闕為標誌,如大道之上,立有一門,為闕,如深深宮中,突起一樓,曰闕,以人身為闕,當為精神。
父親曾說,人,無闕不立,不經困難,難立精神。鐵凌霜微微點頭,父親說的,肯定是有道理的,看來自己還要走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心情忽然開朗很多,鐵凌霜聽到身後你言我語其樂融融的戚辰和秦扶蘇,厭煩一瞥,腳下加快。
「戚兄,那裡。」
順著秦扶蘇的手指方向看去,只見路邊一顆合抱粗的棗樹,已是八月,繁密葉子間,顆顆翠綠小棗還未染紅,應尚青澀,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入嘴。
戚辰心領神會,腳尖一點,飛身掠上棗樹,短劍出鞘,斜斜削斷一根粗細適中的樹枝,翻身落地,棗樹枝幹隨之墜落,戚辰短劍連閃,將幾根橫生的小枝削去,最後收劍回鞘,將手中七尺長,微黃泛紅的棗木槍拋給秦扶蘇,嘴中喊道,
「只能這一次,自從遇見了你們兩個,我這劍都快變成燒火棍了。」
秦扶蘇伸手接過木槍,握在手中,微微潮濕,一端斜斜削了一個尖刺,就當是槍尖了,輕輕轉了兩圈,抖了一個槍花,熟悉手感傳來,不禁想起小時候練槍用過的白蠟槍桿,滿意的點了點頭,聽到戚辰抱怨,不禁哈哈一笑,
「多謝戚兄,手裡有槍,頓時安心好多。」
天色漸漸暗,三人行至奔月山下,鐵凌霜仰頭望去,只見突出一岩上,一道白衣飄散,鐵凌霜深深吐納,一口氣息下去,平息心中激動,沿著台階一步一步向上走去。
戚辰盯著鐵凌霜腳下青石偶爾裂開的縫隙,搖了搖頭,小聲的說到,
「小心點,今晚她可能要發飆了。」
結果回頭看到秦扶蘇也是閉目調息良久,才緩緩睜開雙眼,戚辰不禁摸了摸腰間劍柄,今晚這什麼琴會是不好過了。
一路上行,山頂喧鬧聲逐漸清晰,絲竹陣陣,慷慨高歌夾著鶯聲燕語,犬吠鷹啼聲也不時傳來。
好似近鄉情更怯,鐵凌霜越走越慢,每走一步,腳下青石都崩裂出道道裂紋,長槍更是一步一頓,在山石間鑿出一個個孔洞。
噔!噔!
山頂漸漸嘈雜聲漸漸平息,兩個應著琴聲舞劍的人停下身行揚起眉頭,才子佳人也捂著耳朵面色不悅,盤踞昆明城的紈絝們都詫異的望著腳下獵犬和手掌上的獵鷹,好似遇到了龐然大物,獵犬低伏躲在身側,獵鷹紛紛揚翅要飛向遠處,安撫下鷹犬,一群人都齊齊盯著山頂小道入口。
噔!
鐵凌霜邁步而上,倒持鐵槍,淡淡的掃了一圈,掠過場中兩個舞劍人,目光停在闕月台上那道白衣身影,靜靜看了一會,搖了搖頭,
「琴,彈得不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