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雲之下
唐初,南詔王遣使拜唐王。
王曰:尊使從何而來?
使曰:南雲之下。
南雲之下,即是雲南。
南雲之下,十萬里大山,青蔥幽深,百千道河流,奔騰不息,飛禽走獸隨處可見,妖魔精怪各踞山頭仰天嘶吼,再加上遍地毒蟲,瘴氣繚繞,生人勿近,上古時,叫做南疆。
上古已是上古,而今雲南,依然十萬里,但已經有一座大城,矗立其中,震懾諸邪,聚百族之人,墾荒耕田,已是一片繁華景象。
這座大城,就是滇都城,因前元朝時,在此設昆明千戶所,又叫昆明城。
無黔寧王府,無大明昆明城。
黔寧王,生於元末亂世,剛學會走路,就開始了乞討為生,本姓已無從可知,後來,遇到了一個同是討飯的和尚。
也許是漫漫討飯路太過孤寂,年輕和尚看著五六歲的小乞丐,像是看到了年幼時的自己,微微一笑,說到,
「我叫朱重八,沒老婆,更沒有兒子,咱倆有緣,你就做我的兒子吧。」
「嗯。」
「以後,你就叫朱英。」
「嗯。」
一父一子,沿途討飯不停,一直討到了農民起義軍中。
朱英,還沒有刀長的時候,就幫著父親磨刀披甲,比刀長的時候,就拎著刀,跟著父親衝鋒陷陣。
辛酸寒苦,刀山血海,一路走來,直到父親成了皇帝,兒子朱英也成了當世名將。
身為皇帝的朱元璋已有兒子朱標,朱英是義子,又為當世名將,屢遭文臣非議,朱元璋不得不拉著朱英的手,嘆息道,
「兒子,你我父子多年,情誼不變,以後也不會變,你還喊我叫父親,但你不能再姓朱了。」
朱英嚎啕大哭,跪地不起,
「兒子沐浴父親恩德,得以在亂世中存活,萬世不敢忘。」
饒是朱元璋殺伐果斷,也不禁淚濕雙目,
「好吧,以後,你就姓沐,叫沐英。」
從此,沐英平吐蕃,驅元敗軍過賀蘭山,平定雲南,后鎮守之,加固昆明城,統領聞名天下的火龍衛,自創火槍戰陣,妖魔亦不敢侵擾。
修水,屯田,挖鹽,辦學,不過十餘年,昆明城已是一片繁華,武可定亂世,文能開盛世,太祖亦盛讚之,封西平侯。
可惜天妒英才,義母馬皇后病逝,這位和父親一樣對自己視如己出的母親去世,沐英悲痛欲絕,嘔血不止,從此身體衰弱。
強撐了幾年,又聽聞從小帶大的弟弟太子朱標去世,沐英再遭重創,不久就撒手西去。
太祖甚為悲痛,親迎沐英靈柩至應天,謚昭靖,享太廟,追封黔寧王,沐氏一族,從此永鎮大明南疆。
黔寧王府,就在昆明城中的大湖之畔,相較於京城裡那些雕樑畫棟,王府頗為平常,只具規格,並無任何奢華裝飾。
王府後院是一片荔枝林,翠綠青蔥中點點紅芒,帶著淡淡香甜荔枝果香飄散,嘰嘰喳喳的鳥叫聲響起,在荔枝林間穿梭,尋找著蟲兒。
林深處,一個籬笆院子,圍起幾間簡陋竹屋。
滇南四季如春,鍾離九一身薄薄春衫,正坐在院子里,面前桌子上堆滿了卷宗,借著大好日頭,翻看著這幾年,朱雀在滇南深山裡查到的蛛絲馬跡。
看著卷宗如山,鍾離九埋頭其間,一邊看,一邊皺眉思索,時不時拎起酒壺,狠狠灌下一口。
頗為奇怪,朱雀在昆明城三年,竟然沒有找到一個玉奴,自然不是他偷懶耍滑,資料中可以看到,昆明城裡每旬失蹤和死亡記錄,朱雀都會按時查閱核對,這也是找不到玉奴不得不一條一條人命的去核對追查。
眉頭漸漸蹙起,沒有仙山的具體信息,也沒有找到一個玉奴,哪來這麼多扛起仙山的妖魔?
不過,從資料中可以看出,這南疆的仙人一直在獵捕妖怪,不管是否為魔,都逃不過,隱衛撒到大山裡的玄衛都有回報,已經收了妖牌的妖怪數量這幾年急劇變少,而且很多初具靈智的妖怪,還未來得及賜妖牌,就消失不見了。
這簡直就是明目張胆了,繁亂中一片張狂,沒有化形的妖怪只能躲在昆明城附近的山頭上,還有的,已經離開山林,逃出了雲南。
放下卷宗,拎起腰間玉酒壺,就要借酒消愁,這才發覺酒壺已空,回身朝著一扇小門喊道,
「上酒。」
喊過之後,躺在座椅上,閉起眼睛,輕輕揉著眉間。等待許久,沒有聞到酒香,不禁有些焦躁,就要再喊。
「咣!」
一小壇酒狠狠砸在桌上,震的幾本卷宗落在地上,鍾離九抬起眼睛,就看見小婭拉著臉,學者鐵凌霜的架勢眯起眼睛,冷漠的盯著自己。
自己這左統領,越來越讓人厭煩了,連侍衛的侍女都敢擺臉色了,真是豈有此理。鍾離九氣悶一笑,伸手拎起那壇酒,掀開泥封,一股沁人酒香撲面而來,憂愁頓解。
仰頭灌了半壇,呼出一口酒氣,鍾離九放下酒罈,對著冷麵小婭輕輕一笑,
「要是發悶,就去外面逛逛。」
小婭一改柔弱,抬起兩隻小手,用力的擺了幾個手勢,最後緊緊握著拳頭,圓圓大眼泛著淚花,瞪著鍾離九。
鍾離九搖了搖頭,
「我不會去找她,她要是過了關口,過幾天自會過來找你,要是過不了,你就把她忘了。」
看著小婭抹著眼淚,跑回小屋,小院子又安靜下來,鍾離九指尖輕敲酒罈,香甜荔枝酒香隨著叮叮聲響飄散。
這才是第一個關口,若是過不了,那不僅仇報不了,以後也會面臨無休無止地追殺,從生下來,就是你的命運,鐵凌霜。
沉默了一會,鍾離九回過神來,打量了眼小酒罈子,看來是最小號的,剛剛一大口,已經灌下去了大半,現在只得輕輕喝了一口,把剩餘的酒都灌進了自己的酒壺中,又翻起了卷宗。
一直到林間漸暗,煙霧飄起,鍾離九合上最後一本卷宗,抬起頭,對著身邊早已回來的兩個人問到,
「小雀,你見過龍陵陰山?」
天衛朱雀,一身翠綠,和這滿園荔枝頗為相稱,本體是一隻冰火寒雀,過了九重紫雷劫,永樂初年,進入隱衛。
金陵大戰後,為防妖魔仙人趁虛而入,帶著六位地衛,走陸路加速返回雲南,此刻聽到鍾離九問詢,走上前一步,恭聲回到,
「屬下數次要飛躍西南邊陲,查看詳情,半空中總會被屍鴉群所阻,本想繞過去,從後方查看,也擺脫不掉,本屬地衛中最擅長隱匿的軫水蚓幾次潛藏,行不到半途,都會有刀奴出現,上一次還受了重傷。」
南火朱雀,下轄制七對地衛,井、鬼、柳、星、張、翼、軫。軫水蚓,一明一暗,是朱雀下最擅長隱匿的一對,竟然連山都看不到,就被阻攔,看來面對仙人手端,是很難藏住氣息。
鍾離九站起身來,慢慢的踱著步,據《上古山海經》中記載,南疆正中有山,傳說是龍墓,一水一火,兩條長龍屍骨盤旋糾纏,化作一座大山,被喚作龍陵陰山,不過從來也只是聽說,沒人見過。
按照當今地理推算,應該位於雲南西南邊界處,沒想到以朱雀的道行,也靠近不了,看來只有自己去了,不過,現在還不是時機。
走到桌旁,沉思片刻,拎起一本卷宗,囑咐道,
「奉金,按筆,在昆明城無蹤跡,留兩個玄衛追查,其他的玄衛撤出,在昆明城周邊巡查。」
「是。」
翻開卷宗,打開兩頁,指了指上面的記錄,輕聲問道,
「捉刀不會輕易出山,也沒有玉奴蹤跡,自然很難找到持玉人,這有些奇怪。不過,你確定卷宗上這個人是提劍?」
朱雀心知肚明,早就知道會有此一問,但還是禁不住看了眼身邊的胭脂,然後直起腰身,朝鐘離九點了點頭,肯定的說到,
「屬下確定,兩年前,他殺了護衛卷宗的星日馬組,搬到此處后,他又來過一次,我們交過手,我背後一劍,他肩上也釘了三根冰羽,傷可以造假,但他的氣息錯不了。」
見鍾離九又沉默下來,胭脂被朱雀看了一眼,知道和自己脫不掉關係,撇了撇嘴,走上前去,伸手搶過鍾離九手中卷宗,掃了一眼那一行字:
提劍人,韋渡河,雲南都司,指揮同知。
胭脂挑了挑眉頭,對著朱雀嗤笑道,
「指揮同知,小小的從二品武官,用得著這麼神秘兮兮,看你們兩個的小心翼翼的樣子就心煩,你們擔心涉及朝政,我不擔心,這去取他的腦袋來。」
扔下卷宗轉身就要走,被朱雀伸手攔住,不耐煩的回身,只見朱雀伸手指了指「渡河」兩個字,胭脂正自不明所以,朱雀輕輕的說到,
「香象渡河。」
「香象渡河怎麼啦?不就是發情的大」
正不滿的抱怨,胭脂忽然頓了一下,旋即黑著臉色問道,
「是當代少林禪寺的六大菩薩法相之一的香象菩薩法相?」
大象發情,耳後鬢角散出異香,吸引異性,謂之香象。此時的大象,比尋常時期力氣大數倍,若於平地狂奔起來,地動山搖,橫渡水中,亦可截斷大江。
西方佛法,以此香象渡河,創有一門《香象經》,可修得香象菩薩法相,舉手投足,有龍象之力,更有無窮神通。
不過胭脂在意的倒不是菩薩法相,哪本經書都說自己的神通無敵,其實不過也就是一門稍微好一點的修行法決,關鍵是少林禪寺。
隱衛天衛地衛統領全算上,不過六十幾人,這樣的數量,在內江湖,已經是登峰造極。可少林寺少室山上的外門弟子何止萬人,俗家弟子更是無數,而太室山上,是內門弟子,多達百餘人。
以一個宗門,稱雄內外江湖,合道門四大內門之力都不是對手,但可氣的是,少林禪寺有兩條規矩。
第一,少林禪寺不允許內門弟子擅自出山。
內門弟子若想出山,需闖少林龍門陣,一共三關,第一關十八羅漢,第二關四大菩薩,第三關,則是要在內掌門手下撐過一炷香時間。不是天資絕代又有一身神通之人,在第一關就會骨斷筋折,更別提後面兩關了。
即使僥倖出山的少林弟子,也會嚴守第二條規矩,少林禪寺弟子,要以尋妖除魔為已任,無論善惡,見之必誅。
這就和其他寺廟山門迥然不同,絲毫不講佛法慈悲了,不過據說是從隋唐年間開始有此律令,是何原因已無從追查。
隱衛中人,有道門,有佛門,也有修鍊成精的妖怪,自然被少林禪寺厭惡,出山的弟子也記著規矩,不僅不會加入隱衛,還偶有摩擦。
南海之戰後,隱衛損傷過大,鍾離九親上太室山,拜訪少林掌門,想說通少林禪寺允許出山弟子加入隱衛,胭脂也有幸跟隨,沒想到被那迂腐和尚直接拒絕,而且看出來鍾離九本身為龍,若不是師傅姚廣孝隨後趕到,雙方差點就動了手。
看見胭脂黑了臉,鍾離九搖頭苦笑,隨即對朱雀說到,
「你現在說話也藏著掩著了,一個出山的少林弟子,不足為慮,主要是這個。」
說著,伸手指著那個「韋」字,看見胭脂一臉迷糊的盯著,不知所以,鍾離九嘆了口氣,
「你的哥哥,漢王朱高煦,有兩個正妃,其中一個是韋妃。這位身懷香象菩薩法相的韋渡河,正是他的弟弟。」
身在皇家,更能深刻體會男尊女卑,想到那個從小就耀武揚威的哥哥,胭脂臉色更黑了,冷冷的說道,
「沒看出來,我們朱家,也有想當仙人的。」
鍾離九搖頭輕笑,擺了擺手,
「不要妄自推斷,禍亂朝綱,本就是仙人的手法,嫁禍的可能性很大,這個韋渡河很有可能是借著這層身份,不怕被我們查出蹤跡,才明目張胆的和朱雀交手。」
「若是這個韋渡河被我們抓了,一路查下去,按照你父皇的性格,即使沒有證據,也會懷疑到漢王頭上,到時候,咱們隱衛倒是成了禍亂朝政的罪人了。」
話說到此,雖未點明,胭脂也明白了過來,捉賊捉雙,抓姦抓雙,要是沒有兩人勾連的證據,抓了,反而會越來越亂。
此人是二品武官,手下有軍隊,處理不好,雲南很可能再起戰亂。更嚴重的是,涉及皇家,處理稍有不妥,父皇很可能會對隱衛心生不滿。
思考了一會,胭脂想不到辦法,不禁恨恨的問道,
「他殺我隱衛中人,咱們就這樣由著他?」
鍾離九冷笑一聲,
「不要追查他和朝中的關係,只查行蹤,時機成熟,直接殺了。」
聽到此,胭脂和朱雀對視一眼,兩人不約嘿嘿了起來。鍾離九輕咳一聲,打斷朱雀和胭脂的笑聲,
「張鐵帶著戚辰去城周邊巡察妖怪蹤跡,本該回來了,可能是遇到麻煩,你們兩個去和他們匯合,我去找拜訪一下黔國公。」
「是。」
胭脂正要掠走,想到了什麼,遲疑一刻,還是向鍾離九問道,
「統領,小霜兒,有消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