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峽夔門
過赤壁,船行二百里,至岳陽洞庭湖,昔年漢王陳友諒和太祖皇帝在洞庭湖大戰,敗軍中被亂箭射死,從此天下再無人可稱太祖敵手,大明即定。
鍾離九本想在此休息一日,去聞名天下的岳陽樓喝一天酒,順便觀賞一下八百里雲夢洞庭,鐵凌霜自然不會讓他如意,日頭剛起,就跳下了水,推著小船一路前行。
過兩日,江上舟船漸至於無,船兩岸漸至荒涼,山峰愈陡,虎吼猿啼之聲漸頻,江水愈急,成奔涌之勢,船行頓緩,已到荊州江陵。
沖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
白帝城至江陵,兩岸懸崖絕壁,綿延三百餘里,崖下江水湍急似箭,尤以三處峽口最為險峻,瞿塘峽,巫峽,西陵峽,世人皆稱之為三峽。
南北朝時,北魏酈道元曾在《水經疏注》中盛讚三峽急水,雖乘虛御風,不可及也。
一縷晨曦劃破混沌,在江水盡頭燃起一團紅霞,盤坐在船尾的鐵凌霜睜開雙眼,望著殷紅朝雲間,旭日升起,借著這東來紫氣,深深吞下一口氣息,又緩緩吐出。
果然,鍾離九那廝說的不錯,靜靜盤坐一夜,才勉強平復氣血,若是如此修行下去,周身氣血一直蓬勃沸騰,平息不了,想來離精血枯竭也沒有多遠了。
可惜,即使這幾天一直奮力破水,鐵索盡頭的兩隻鐵牛始終只能在水面下一丈拉扯,浮不上去,就是不知道前方急水之後,能否更上一層。
「前方五十里,就是西陵峽,一入西陵,百里之內,暗流洶湧,礁石遍布,咱們還是棄舟走山路吧。」
身後淡淡的聲音響起,鐵凌霜冷笑一聲,站起身來,也不回頭,
「這麼低劣的激將法,也是從那本破書裡面學來的嗎?」
身後輕笑中,腳步聲響起,鐵凌霜回頭看去,只見眾人都從船艙中鑽了出來,戚辰朝鐵凌霜咧了咧嘴,看來一路上修行大有所得。
挑起眉角,鐵凌霜輕蔑一笑,找機會看來要和他試一試手了,小婭跑了過來,鐵凌霜伸出胳膊,竭力控制這力氣,輕輕拍了拍她肩頭。
兩人相處五年,鐵凌霜最初對她冷眼相待,沒想到今日能形影不離,昨日鑽出水面,氣血波動間,控制不住力道,差點傷了她,此時舉手投足,都需牽動心神。
小婭彎起杏眼,輕輕搖了搖頭,鐵凌霜嘆了口氣,遙遙望了眼遠處一片洶湧白水,上有大浪,下有暗流礁石,正是修行好去處。
轉身盤坐在下來,拾起掛在船尾的鐵索,緊緊套在腳腕,摘下長刀塞到蹲在身邊的小婭懷中,對她輕聲說到,
「你去船艙睡覺,別掉水裡了。」
深吸一口氣,飛身撞入水中,小婭抱著烏黑長刀,伸頭向船尾看了一陣,直到浪花飛濺,船身搖晃,才狠狠瞥了眼鍾離九,朝船艙走去。
「唉,可惜鐵家與我朱家仇怨是解不開了,若是我父皇居龍座,以鐵鉉之能,封侯拜將是遲早的事情,小霜兒是他的女兒,哪裡用的如此拼上命的修鍊。」
鍾離九回身看著盯著水面嘆息的胭脂,搖了搖頭,輕聲一笑,
「時勢造英雄,沒有靖難,鐵鉉若想聞名天下,還要再晚三十年,再說,沒有靖難,你我今天,絕不可能站在這裡。」
胭脂面色沉鬱,深知此言不虛。
最初,鐵鉉只是山東參政,從三品的官員,算不得封疆大吏,雖說政績不錯,可惜太年輕,最起碼還要十年曆練,才能入京,在那權力漩渦中掙扎幾十年,或許能名垂青史。
若無靖難,誰也不知道就是這樣一個文臣,可以收攏敗兵,在濟南府對抗勢如破竹的燕王大軍,幾乎將三十六計用了個遍,硬生生守住了濟南城,還差點取走了自己父皇的人頭,真是亂世出豪傑。
不過若無靖難,那就只有削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身為侄子的君,要身為叔叔的臣子去死,那也不得不死。
自己雖對父皇心有芥蒂,但也不願意一道聖旨下來,要麼圈禁,要麼入牢籠,要麼自殺,自殺的,還多帶著妻兒老小,周王、代王、齊王、湘王這些叔叔就是如此,若自己的父皇真的死了,自己又將何去何從,此時還能立在此處嗎?
成王敗寇,胭脂冷冷一笑,還是江湖好,憑著一身道行,即使大難臨頭,也能奮力一搏,生死就交給手中的刀吧。
晃動前行的船身猛然一顫,船尾湧起巨浪,推動著小船朝著前方飛速前行起來。
胭脂輕撫腰間彎刀,望著船后十丈左右的水面,兩團烏黑影跡在水面下一丈擺動不停,掙扎著要向上浮動。
轉身走向船頭,看見戚辰正在船頭遙望著前方滾滾而來的白水,胭脂嘿嘿一笑,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麼樣?現在還覺得自己的《地藏經》修習的不錯?」
長江起自唐古拉,自西向東,一路行來江水滔滔,過雲南虎跳峽,水似頓緩,平穩千里,自瞿塘峽入口夔門起,河道收緊,兩側險峰下溝壑深深,水流頓急,一直過巫峽,至西陵峽,若是夏季雨水多時,大水奔騰,直欲撼碎龍門。
此時雖已入秋,但依舊澎拜震天,腳下舟行甚急,比之前兩日,更是有些瘋狂,絲毫不節約體力,戚辰沉下內息,穩住腳跟,瞥了眼身邊好好的公主不當,卻要拎刀砍人的母老虎,鄭重的問到,
「她這一身功夫,都是這樣練的?」
胭脂眉頭揚起,看著心有餘悸的戚辰,仰天一笑,
「怎麼樣?第一次見到小霜兒的時候,是不是沒機會還手?」
這,這自然不是,戚辰扯了扯嘴,躲開一步,兩人說話間,船身晃動稍緩,但速度明顯升高,船如乘風,一路破浪而行。
鐵凌霜身在船尾,不再壓著平復了一夜的氣血,血液奔涌間,耳邊雷鳴聲響,這不是九天之雷,只是體內血液似浪,拍擊血脈之聲。
奮力擺動雙腿,腳上拉扯的鎖鏈越來越重,看來水勢越來越急,鐵凌霜冷哼一聲,一口咬住要從嘴邊溜過的小魚,咀嚼兩下,就著江水吞入腹中。
船行已過荊州,戚辰盤坐在船頭,眯著虎眼盯著一個個浪頭拍過來。九幽下就是地獄,人間也有地獄,正好趁此修行,也打消身邊母老虎的呱噪。
又行了幾十餘里,兩岸山峰陡然變窄,崖壁奇石突出,猶如一隻只燈籠,燈籠上好似刻畫著飛禽走獸,神仙人物,壁間更有條條細水飛流而下,水汽濃郁,天地忽暗。
「前方就是燈影峽谷,一入燈影,前方三百里,就是奇絕三峽。」
鍾離九話音剛落,船身一震,忽然慢了下來。鐵凌霜鑽出水面,喘息兩下,狠狠吸了一口氣,對著船尾伸出的頭顱大喊一聲,滾,又潛入水中。
大水若錘,不愧三峽,身在水中,鐵凌霜頓覺水面衝擊而來,似是大鎚,一波接著一波,速度慢了許多,腳上鐵鏈綳直,那兩隻鐵牛好似再奮力撕扯著自己後退,只能一邊推著船,一邊思索破解之道。
燈影峽谷五十里,小船浮在浪頭,顛簸前行了一陣,一股大浪湧來,船身猛然一揚,船頭高高翹起。
修行中的戚辰趕緊從地獄中爬出來,伸手搭載船頭,虎目瞪大,朝船尾看去,那三人倒好,一副悠然自得,絲毫沒有大難臨頭的感覺。
胭脂搖了搖頭,聽到船艙中輕呼聲,閃身鑽入船艙。鍾離九打量著山崖間的奇石,輕輕一笑。
身在水下,鐵凌霜嘴角揚起,浪頭襲來,心臟猛然膨脹,一身氣血凝聚在胸口,細微刺痛傳來,鐵凌霜靜靜等著。
又是一浪襲來,鐵凌霜悶喝一聲,猛然收縮心臟,彙集的血液霎那間奔行於脈,周身猙獰血管暴起,烏青似鬼,一股氣勁自生,衝散水浪,船身轟然落下,飛速前沖而去,身後遙遙鐵索盡頭,露出鐵牛一角。
以周身氣血一合一張,憑空生出氣勁,破開大水,已經觸摸到力量盡頭的訣竅,看來這滔天大水,也攔不住她,接下來,就不知道她能不能收攏心神,以心馭身了。
果然,峽谷間波浪不停衝擊,卻再也不能迫退小船,浪有緩急輕重,剛開始還有些生疏,但十里之後,鐵凌霜周身血氣隨之鼓動,越加嫻熟。
長江水中,一日千里,只能是乘風踏浪,順流而下。若想逆流而上過這三峽,即使拉船縴夫的耗盡了力氣,一日也難行十里,大水之季,更是難如登天。
衝過燈影峽谷,就進入了暗流叢生,暗礁遍布的水域,已掌控氣血的鐵凌霜絲毫不停,血氣遍布周身,小股勁氣時時炸裂,衝散撕扯亂流,身後鐵牛浮動至水面次數越加頻繁,偶爾勁力蔓延至下,鐵鏈橫掃亂揮,砸碎水下暗礁。
小船衝出西陵峽時,烈日已高懸中空,船後浪間,鐵牛浮浮沉沉,看來功成就在今日。
一鼓作氣,再而衰,乘著對周身氣血感悟,鐵凌霜一路橫衝直撞,闖入巫峽,在迂迴曲折的巫峽中行舟半日,過巫山小三峽,已入巴蜀境內,至夕陽西垂,闖過瞿塘峽,前方就是夔門。
巴蜀之地,劍門第一險,青城第一幽,峨眉天下秀,夔門天下雄。
南山青白,名為鹽山,北山火紅,名為赤甲,兩道大山,似水火二神,拔地而起,對峙大江兩岸,恰如門神,故稱夔門,為天下第一雄。
夔門勢高,勢如大鎖,扼大江,起巨浪,直欲開天,江水至此,碧浪翻滾間,似蛟龍騰轉,衝天而起,騰空數丈,又傾斜而下,如龍歸大海。
前方震天巨響,憑空三丈高的浪頭橫在大江之上,就是夔門,小船停在水面,不進不退,只是隨著浪涌,上下起伏。胭脂走出艙口,小婭捂著腦袋跟在後面,手裡抱著長刀,望了眼前方從天墜落地大水,絲毫不驚,轉身跑向船尾。
船尾無浪花翻騰,也無人影,小婭伸著小腦袋船尾找了一圈,禁不住焦急的用手拍了拍船舷,水下依然毫武反應,正要鼓起勇氣去找鍾離九。
咚!咚!咚!
船下似有大鼓,低沉鼓聲傳來,船下暗流涌動,從前方奔涌而來的浪花觸之即退,船身五丈內,波浪漸息,只有鼓聲陣顫時,細水如絲,在水面跳躍翻騰。
鐵凌霜懸在船底一丈下,一動不動,皮膚青冷,睜開雙眼,靜靜的望著漆黑如墨的水底。
咚!
胸口一震,放開周身血氣,鐵凌霜全身紫紅,熾熱如火燒,眼中也是血紅一片,只有兩點漆黑瞳孔陡然收縮如劍尖,周身大水憑空退卻一尺。
一息之後,大水才漸漸湧來,隨著腳下鐵索牽扯,鐵凌霜緩緩下沉,直至隱入黑暗。
小船周邊漸漸沉寂如死水,鍾離九從船艙中走出,手中拎著一個小包裹。
力到盡頭,九牛二虎化真龍,可這一條真龍,能否被駕馭,又以何種心境駕馭,這就不是我能為你做的選擇了。
看著前方被阻攔許久的巨浪朝著小船奔涌而來,鍾離九輕聲吟到,
「龍當游九天。」
話音剛落,船身一震,飛躍而起,船底一條水龍騰躍,負這小船,龍身擺動,身下就是夔門下的滔天大水。
小船乘著水龍,雲遊峽谷,凌空十餘丈,一路飛躍過水流滔天處,才轟然墜落,在水面又一路破浪,堪堪行了十餘丈,才堪堪停下。
戚辰這一路似騰雲駕霧,膽戰心驚的蹲著馬步,一身氣息沉到腳底湧泉,狠狠吸附在小船甲板,一路求神拜佛,就怕水下母老虎控不住力道,砸碎了小船。
小婭出奇的沒有畏懼,好似頗為懷念這種雲端騰翔的感覺,兩隻杏眼微微懵懂,似在回憶,直到小船落入水中,才轉身望著身後大水,仍有些許茫然。
鍾離九對張鐵輕輕點頭,飛身而起,落在南岸鹽山山峰頂。
「喝!」
又是一道水龍衝天,龍頭裡站著一道人影,俯視小船並無鍾離九身影,抬頭看去,冷哼一聲,破水而出,扯著鐵索上兩隻鐵牛,踏在赤甲山石上,還未用力,山石頓碎,人直衝山巔,半空中腰身一扭,左腳鐵牛橫掃鍾離九。
一隻千斤,石碾大小的鐵牛,橫衝而來,鍾離九也未打開身邊三尺樊籠,伸手握拳,橫掃鐵牛。
人間凡鐵,在兩人洶湧勁氣下,寸寸崩裂,勁氣不絕,那十丈長的鐵索,也碎成一堆。
鐵凌霜轉身一擺,右腿一震,腳腕鐵索震碎,鐵索盡頭鐵牛飛沖而出。
鍾離九變拳為掌,搭住鐵牛,輕輕一轉,那黝黑深沉挾著鐵凌霜狂暴勁氣的鐵牛忽然溫順,在鍾離九手掌中輕輕一跳,隨後溫順蹲伏在鹽山山頂,一絲灰塵也未濺起。
看著對面人影翻身落在赤甲山巔,呼吸間,血氣一收一緊,皮膚一會青白一會紫紅,腳下不時揚起碎石粉末,鍾離九點了點頭,揚聲笑到,
「這次也算是刺殺吧?」
鐵凌霜緊緊咬著牙關,大水之下,與奔涌大浪和撕扯暗流對抗,勁氣尚能散去,可一出大水,力氣漸漸無可制約,現在呼吸間,腳下山石碎裂成粉,眼前也是明滅閃爍,正是眼睛血氣消散不掉的徵兆。
耳中嗡嗡巨響間,聽清對面人的說話,還未張嘴,一絲血氣湧入喉嚨間。
鍾離九輕輕一笑,伸手一招,山崖下小婭飛身而起,落在赤甲山巔,離鐵凌霜身邊一丈,船尾那道長槍也飛衝上了,插在她身邊山石上,接著鍾離九手中包裹飛出,掛在長槍槍頭。
「氣血控制不住,傷人傷已,從此刻起,你一個人去南疆,至於能否控制氣血,看你運數。」
「你在隱衛五年,只和小婭親近,現在算是暫別,也可能是永別,若有機會,南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