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囹圄 3

  她闔著眼簾, 烏發柔順垂落, 簇簇地掩過她肩頭, 似沁冷霜雪撫過肌骨,隨呼吸輕輕顫著。


  夏知桃抿了抿唇, 有些站立不穩, 寒水滑過鐵鏈,自穹頂之上滴落, “啪嗒”一聲細響, 落入她空蕩蕩的心中。


  唇畔細密地疼著, 滲出一枚、兩枚血珠,似殷紅的果,似細小的花, 滾燙地湧入喉中。


  身後穿來輕而緩的腳步聲,夏知桃稍稍偏頭回望, 便見秦藺站在自己身後,平靜地望著她。


  “——”


  秦藺輕輕開口, 念著一段她聽不懂的詞, 聲音縹緲而空靈, 似撫過古琴撥出的雜音, 輕而緩地蕩開。


  困倦感湧上,夏知桃合了合眼,懷中忽然一輕,再睜眼之時,便站在了一片煙雲繚繞之間, 白茫茫地攔了視線。


  懷中空空蕩蕩,方才還乖巧倚在肩膀的人,此刻不知去了何處,獨留下她一人。


  夏知桃愣愣地望著自己五指,脖頸處還殘餘著零星溫度,是那人呼吸掠過肌骨,羽絨辦輕輕撓著心尖。


  身後傳來一陣“窸窣”聲響,白靴踩過濕潤草叢,秦藺淡然走了過來:“我們在幻境之中。”


  夏知桃遲疑道:“白鶴幻境?”


  因為張狂不願開口的緣故,崖山想要通過幻境來問出事情。也就是說,這便是張狂的幻境了?

  她環顧四周,發現兩人站在一個煙霧彌漫的竹林間,身側水汽氤氳,好似仙境一般。


  但不同於之前白鶴堂的千古陣法,這個幻境規模並不大,隻要稍稍抬頭,便能望見不遠處模糊的邊境。


  “這不是張狂的幻境,”秦藺微微偏著頭,聲音生硬而冰冷,“不用謝。”


  他尋了岩石,一拂衣袍坐了下來。


  這人望著不過五六歲,舉止卻老氣橫秋,一板一眼的,不似尋常孩子的歡脫。


  秦藺定定看著她,道:“在白鶴堂時我都看見了,你認識張狂,她甚至聽命於你,對吧?”


  “崖山那幫人說的好聽,卻把我困在這兒哪都去不了。”秦藺冷哼了聲,“我需要你幫忙。”


  夏知桃隱隱覺察到了什麽,並未立即回複。


  白鶴堂之事後,秦藺身為白鶴堂最後的嫡親血脈,自然是被崖山帶了回來,暫住在逾白峰上由君嶽侯保護著。


  但夏知桃沒想到,這門麵上說得“保護”,竟然另有其因——秦藺並非自願留下,而是被軟禁在了這裏。


  難怪崖山請他造幻境之時,秦藺點名要自己來,恐怕便是從白鶴之事中瞧出了點她與張狂的端詳,想要借此達成什麽目的。


  既然雙方各有所求,那談話便容易多了,夏知桃思忖著,道:“秦藺公子,那……”


  “停。”秦藺打斷她,沒好氣道,“我是女的。”


  夏知桃完全沒有料到這出,身子猛地頓住,想好的說辭一下子卡在了喉嚨中。


  麵前之人身形瘦小,穿著件不符合身形的寬大白袍,眉眼處落了束發,抿著唇瞪了夏知桃一眼。


  秦藺年級尚幼,不過五六歲的小孩,麵容確實還未完全長開,咋一看,真有幾分雌雄莫辨的味道。


  “我一直是女子,之所以女扮男裝,不過是母親用來討好堂主的手段罷了。”


  秦藺晃著腿,冷笑著解釋道,


  “畢竟啊,秦鳴鶴被兩個女兒在布陣造境上壓了一頭,做夢都想要個天才兒子來耀武揚威、流芳千古呢。”


  秦藺這樣一說,夏知桃憶起白鶴堂的幾天,秦鳴鶴那錮蔽見聞,混淆是非的行徑,著實讓人心頭竄火。


  “總之,我不願聽從崖山號令,隨便弄了個幻境,”秦藺懶洋洋道,“你待會出去後配合我,就說張狂心魔太強了,什麽都沒看到。”


  這提議正合夏知桃心意,她欣然同意,淡定地也尋了個石頭坐下,兩人就這麽在幻境中無所事事地耗起時間來。


  。


  竹林中煙波彌漫,水汽打在肌膚上,讓夏知桃打了個哆嗦,感歎這幻境也太真實了,連感觀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將衣袍緊了緊,正欲起身走動片刻,竹林中忽然傳來一陣聲響。


  幾位白衣飄飄的小仙靈捧著白玉瓷瓶,嬉笑打鬧地向前走著,嗓音似銀鈴般清脆落下。


  不是說隨便造的幻境麽,怎麽忽然有人出現了?

  夏知桃一陣驚悚,連忙轉頭去看秦藺,隻見那小姑娘也是驚慌失措,道:“不,不可能啊!”


  小仙靈們步伐輕快,越走越近,夏知桃正準備拽著秦藺躲起來時,仙靈們卻像是沒看到她們一般,打打鬧鬧地走了過去。


  “我控製不了陣法,”秦藺盯著那幾位仙靈,道,“若我猜測沒錯的話,這應該是一段記憶。”


  夏知桃詢問道:“誰的記憶?”


  “我也不知道,”秦藺嘟囔道,“應當是陣法開啟後,忽然被崖山哪個孤魂野鬼給闖進來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應該就是那東西的記憶。”


  兩人當機立斷,跟在了那隊小仙靈的身後,而隨著他們向竹林深處走去,煙霧之中,影影綽綽地顯露出一個庭院輪廓。


  那庭院修建得極為雅致,而仙靈們推門進去後,便悄悄地斂了聲響,動作輕而又輕,生怕驚擾了什麽人一般。


  竹葉層疊交織,風一過便婆娑作響,於窗欞上落下疏落光影。


  一人端坐於桌旁,斜斜地歪坐在椅上,細白五指掂著隻細長工筆,正在漫不經心地畫符。


  盡管那人下筆急亂,神態輕慢,她手法卻亂中有序,不過半晌,便已畫出一張極為複雜的符。


  她以指尖撚起黃紙一角,輕飄飄地吹了口氣,便將符隨意扔在了桌上。


  夏知桃與秦藺穿過牆,來到了屋內。她望著那人麵容,詫異道:“仙尊?”


  這不是南柯謠之中,那個語氣如同X寶客服的光暈仙尊麽,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秦藺瞥她一眼:“你認識她?”


  “這位是已飛升的祁子冬仙尊,就是她造出了南柯謠,”夏知桃解釋道,“我之前機緣巧合之下,見過她的意識留影。”


  秦藺若有所思,道:“所以,這段記憶應該在留影中保存了下來,恰好被幻陣捕捉到了。”


  兩人鬼鬼祟祟,呆在祁子冬背後圍觀了一會,見她畫了許多張符,直到仙靈婢女敲響門,才將手中的筆放下。


  小仙靈恭敬地鞠了一躬,輕聲細語道:“祁仙尊,木槿仙尊來了,正在庭院候著呢。”


  祁子冬原本懶洋洋地倚在椅背,聽到這話後,身子猛地坐直,又驚又喜,道:“怎麽不早說!”


  小仙靈剛想解釋,隻見祁子冬踏上桌麵,將筆墨紙硯踩得哐當作響,直接從窗戶跳了出去。


  秦藺目瞪口呆,道:“你們崖山的仙尊,都這麽……”


  她斟酌了半天,也沒尋到個好的形容詞,最後與夏知桃一同,匆匆跟上了祁子冬。


  盛放的荷花潭之中,立著個古雅小亭,簇簇垂落的紗簾之後,端坐著一名美人。


  美人一身石蕊長袍,長發以緞帶鬆鬆束著,烏雲般自肩頭垂落。


  聽到來人喊她,便轉過頭來,眉眼間攢著笑意,聲音溫潤輕柔:“子冬。”


  祁子冬“啪”一聲攏了手中折扇,挑開小亭紗簾,笑道:“木槿,你終於舍得回來了?”


  木槿仙尊溫潤地笑笑,就在她身旁,坐著一個小孩兒。望著約莫兩三歲的年級,不吵也不鬧,一雙烏墨眼睛幹淨明亮,好奇地打量著她。


  祁子冬倚靠在木柱上,瞧了那小孩幾眼,挑眉一笑:“誒喲,今次帶來了糯米團子來?”


  木槿仙尊微微偏過頭,目光中滿是溫柔,輕輕地幫小孩理了理長發,道:“之前與你說過,我女兒。”


  祁子冬蹲下身去,伸手捏了捏對方軟軟的麵頰,調侃道:“今年多大了?”


  小孩怯生生地望著她,眼睛委屈地彎下,細密長睫顫了顫,看著可憐巴巴的。


  “斕兒,”木槿笑著彎下身,摸了摸小孩的頭,“來,喊子冬姊姊。”


  小孩五指攢著母親衣袖,猶豫了一會,諾諾道:“子冬姊姊。”


  她聲音軟糯,似初春一朵初綻花骨,盈著點清晨沁冷,喊得人心中柔軟一片。


  “誒喲,糯米團子真乖。”


  祁子冬不顧自己上萬仙齡,心安理得地受了這聲“姊姊”,笑道:“叫什麽名兒?”


  木槿伸手撫過她長發,輕輕在背上安撫地拍了下,柔聲道:“她爹爹給她起的。”


  “……張斕,字子蘭。”


  。


  祁子冬在小亭中坐下,翹著修長雙腿,晃晃悠悠地搖著手中折扇,道:“所以,你真想好了?”


  她重重歎口氣,輕聲道:“張斕這根骨……真的可惜了,我還從未見過如此適合修煉的資質,如此絕佳的天賜根骨。”


  祁子冬歎道:“隻可惜凡人的脆弱殼子,根本無法承受起這天賜恩惠。不然小家夥入仙道的話,定然不比那漠無聲差。”


  木槿搖搖頭:“我不願她入道。”


  張斕抬頭望過來,眼睛幹幹淨淨,軟軟地喊了聲:“娘親。”


  木槿眉眼彎下,伸手將她抱到懷中,輕聲道:“就這樣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便是最好的了。”


  祁子冬忽然便不再笑了。


  她沉默半晌,目光落在滿池荷花上,聲音極輕:“這可是禁術。”


  “你可知,將本源靈根取出,移到她身上……”祁子冬苦澀道,“會對你自己有何影響?”


  木槿神色平靜,仿佛在說著什麽不打緊的小事,道:“自然。”


  她們又低聲說了幾句,祁子冬終是勸不動她,兩人站起身來,離開了盈滿荷香的亭子。


  接下來的記憶雜亂而繁複,整個幻境大霧四溢,浩浩湯湯地遮蓋了視線。


  待到那霧散去,祁子冬跌跌撞撞,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支細長木槿花枝,在張斕麵前半跪而下。


  張斕坐在冰冷玉床上,茫然地望著她,小聲道:“子冬姊姊?”


  “什麽姊姊啊,叫祖宗!”祁子冬抬手扯了扯張斕衣領,聲音沒什麽好氣,“真是的。”


  她咬著唇,憤憤道:“小團子這麽可愛,有個生得這麽美,又疼你疼得要命的娘親,我可嫉妒死你了。”


  張斕安安靜靜地坐著,怯生生地望著她,烏墨眼瞳蒙著層水意,忽然小聲開口:“姊姊。”


  小孩細細地喚她:“姊姊,別哭呀。”


  祁子冬擺弄符咒的手,驀然僵住了。她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用手背抹過眼角,凶巴巴地喊道:“閉嘴!”


  張斕被她劈頭蓋臉地吼了一句,嚇得小臉蒼白,唇畔閉得緊緊,身子都在顫。


  祁子冬胡亂抹了把眼角,聲音發著顫,念了一句決,張斕身子便倒下,昏睡在石床之上。


  。


  白霧再次湧起,一幅幅不同場景走馬觀花般,在麵前不斷閃過。


  木槿臨近化神的境界,硬生生地被砍了大半,但索性靈脈受損不大,不至於危及性命。隻是要重新修煉起來,回到從前的程度……便是天方夜譚了。


  送走兩人之後,祁子冬將自己在房中關了三天三夜,在仙靈婢女第十次敲門後,終於披頭散發地行了出來。


  “這織鶴峰主有什麽好的,誰愛當誰當,”她打了個哈欠,“秦之弟子就挺好的,讓她來吧。”


  仙靈戰戰兢兢道:“仙尊,使不得啊……”


  “這有什麽使不得的,雖不能強迫她改名,秦之也算半個我‘子’字輩的姑娘。”


  祁子冬懶聲道:“你瞧,子環是煙瓏峰主,子韞是槿華峰主,秦之當個織鶴峰主有何不可?”


  應付完小仙靈,匆匆交代點事情後,祁子冬便胡扯了個理由,躲到後山閉關去了。


  這一關便是十餘載,待她出來之時,情形已是天翻地覆。


  木槿所嫁的凡人鋃鐺入獄,死於牽機至毒,而她違抗崖山戒律墜入妖道,遭圍剿身亡。


  就連兩人唯一的女兒,也在國破後的大雪之中失了蹤跡,屍骨無存。


  祁子冬發瘋似的尋了數十載,想盡了所有辦法,卻一無所獲。


  就這麽渾渾噩噩地過了許久,她終於在一個毫不起眼,人煙罕至的山林之中,尋了那個人。


  凡間剛剛進入初春季節,連綿雨水洗淨了碧空,晨光熹微,順著枝葉悄然滴落。


  “靈脈…靈脈會在這邊開啟。”祁子冬放出周身靈力,小心翼翼地循著波蕩,向著林中深處奔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祁子冬終於見到了木槿的女兒。


  她已是個大姑娘了,麵容生得與母親極為相似。唯有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少了些溫柔笑意,透著點少年人的鋒芒,銳氣而棱角分明。


  張斕跪在地上,她斷斷續續地咳著,指節用力地發白,眼眶蒙著一層薄薄水紅,顫聲吼道:“滾開!”


  “你是聾了還是聽不懂人話——我讓你滾開!!”


  靈脈將血肉侵蝕,骨骼打碎,身體被一點點撕扯開來,再胡亂地拚湊一處。


  她疼得厲害,長睫被水汽壓彎,身子不止地顫著,聲音嘶啞不堪:“若是找死,便怨不得我了。”


  話音剛落,磅礴靈力暴裂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了森林,樹木層疊倒塌,枝葉劈裏啪啦地砸落在地。


  祁子冬想上前去,卻停住了。


  一個背著籮筐的小姑娘慢慢走來,她沒有被那聲勢浩大的靈刃嚇到,而是蹲在了張斕麵前。


  她伸手想去碰對方麵頰,被張斕一把打了開來,用力地咬著下唇,發狠道:“你,你——幹什麽!”


  “我叫夏知桃,你叫什麽?”


  那姑娘微微歪著頭,好奇地打量著張斕,道:“你怎麽一個人呆在這裏?”


  她認真思忖了片刻,眼睫柔柔落下,眉眼笑意溫柔,輕聲道:“和我回家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秦藺:居然當眾誘……拐兒童,我真是看錯你了!

  夏知桃:?????


  【嘟】


  慶祝評論過兩千啦!說好的雙更,明天二章合一更6k字~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