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囹圄 2

  張狂輕靠著肩膀, 眉睫濃長, 柔軟垂下些許, 掩著幹淨的烏黑眼瞳,似乎在看著自己, 目光卻茫然無措。


  她眼睛中蒙著一層霧, 霧漸漸地凝成水珠,慢慢地湧上來, 一點點溢滿了整個眼眶, 將細密長睫打濕。


  淚水自眼角滴落, 混合著殷紅血水,一滴滴砸落在手心,存著點滾燙體溫。


  ……別哭啊, 別哭了。


  夏知桃環抱著她脖頸,卻又不敢抱得太近, 生怕不小心碰到了對方傷口。


  方才建立起的圍牆潰不成軍,她不想再故作冷靜了, 也想痛快地大罵幾聲, 也想低下頭去, 吻一吻那泛紅眼角。


  但是, 她做不到。在崖山眾人目光下,她什麽都做不到。


  不能抱得太近、不能落下淚來、不能去看她、不能去哄她、不能帶著她,就這樣離開這裏。


  下唇被咬出零星血絲,血珠湧入喉腔,蔓開一陣腥甜, 被她哆哆嗦嗦地咽了下去。


  有人抬起手,輕輕搭在她肩膀。


  夏知桃驀然回過神來,她穩下雜亂心神,回頭望去,便見正羅衣、子韞兩人站在她身旁,一人神色緊張,一人則淡然許多。


  子韞輕歎口氣,將搭在她肩膀的手移開,柔聲道:“別怕,走吧。”


  夏知桃點了點頭,她小心翼翼地將張狂扶起來,讓她半靠著自己肩膀,將重量都移過來。


  正羅衣過來幫忙,而子韞更多是站在稍遠一點的位置。她目光落在張狂身上,打量著她血痕斑駁的麵容,神色稍有疑惑。


  三人慢慢走著,而其餘眾人跟在身後,夏知桃一路警惕,卻絕望地沒有尋到任何疏漏,隻能任由鎖鏈“哐”地合上,弱水汩汩湧出,將高懸平台包裹其中,堵了所有去路。


  她像是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永遠沉靜自持、遊刃有餘地與峰主們商議;一個什麽都不想管,遠遠地躲在角落,將身子藏在陰影中。


  夏知桃不知自己是怎麽回來的,隻好像一晃神,自己便頹然地倒在了屋中。


  四周自己再熟悉不過,她踉蹌地站起身來,五指覆著桌沿,而木桌上齊齊整整地,堆疊著寫滿了字句的紙張。


  夏知桃將自己寫過的紙散開,筆墨早已幹涸,字跡清晰無比,“避其鋒芒”、“安穩度日”、“置身事外”……上麵密密麻麻地,都是她剛到這世界來時,對自己反複叮囑的話。


  她曾經,確實隻想安穩地度過些日子,不爭不求、不搶不奪,慢慢尋找回現代的法子。


  夏知桃忽然笑出聲來,伸手將整齊紙張摞成一遝,自中間開始,仔仔細細、慢條斯理地撕成了兩半。


  。


  距張狂被關押之後,約莫過了三四日的時間,錦漓終於尋到個機會,趁著正羅衣不在,偷偷溜出了玉彎峰。


  她心裏記掛著事情,動作也快了許多,一路幾乎是飛奔著,趕到了水鏡峰之上。


  順著偏僻小徑一路向上,盡頭的木屋,便是夏知桃的居所。


  錦漓深吸一口氣,抬手輕輕敲了下房門,她局促不安地等待著,而沒過多久,門便被人推開了。


  夏知桃手中攏著個卷宗,向她輕輕鞠了一躬,道:“錦師姐。”


  往日的夏知桃愛笑,溫溫潤潤地望著人時,眉眼間總是帶著幾分笑意。


  而此時她斂了笑意,麵上隻餘下一副平淡神色,讓人無法揣摩心思,淡淡望過來的目光,叫錦漓心中一陣發怵。


  錦漓也沒掩飾,直接了當道:“教主大人的事,你打算怎麽辦?”


  夏知桃半倚著門框,猶自搖了下頭,輕聲道:“……不知道。”


  她神色太過平靜,冷淡得有些嚇人了,錦漓心中反反複複,斟酌了許久,才終於下定決心:“那個,師妹你別管教主了。”


  夏知桃沒說話,望了她一眼。


  錦漓聲音微有些顫,她似乎下了極大決心,才開口道:“別管教主了,你會死的。”


  “其實…其實我總說自己運氣好,並不是信口胡扯的。身為錦鯉一族,我能夠看到人身上的氣運,像是陽光落在身上時,形成了一層燦金光芒。”


  她緊張兮兮的,語速飛快:

  “一開始,教主大人氣運極強,這也是我會跟著你們的原因。但最近不知怎麽回事,她氣運愈來愈淡,到最後已經完全消失,隻餘了漆黑輪廓。”


  錦漓低著頭,小聲道:“……那種人我隻見過一次,最後她死了。”


  夏知桃反問道:“所以?”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錦漓著急道,“但是如果執意插手,你真的會死!”


  夏知桃“嗯”了下,輕聲道:“麻煩讓一下吧,我要出去一趟。”


  “師妹,你別不聽勸啊!”錦漓跺了跺腳,伸手來拉她,“我是認真的,張狂已經徹底沒希望了,你不要把自己搭進去——”


  “放手。”


  錦漓驀然僵住,夏知桃神色平靜,又重複了一遍:“放手。”


  錦漓慢慢放開她,低著頭站在一旁,卻還是固執地擋著路,不願夏知桃出去。


  夏知桃輕歎口氣,道:“你若能看見他人氣運,可是能望見我的?”


  錦漓頓了頓,磨蹭了好半天,才諾諾道:“看不見,一直都看不見。”


  “這種情況從沒有發生過,”她小聲道,“要麽你也是錦鯉一族,要麽你早就死了,站在我麵前的隻是個鬼魂……我一直覺得是前者。”


  夏知桃道:“兩者都不是。”


  “既然你望不見我的氣運,”她淡聲道,“假如我說我想帶走張狂,我想將她救出來——你也沒法知曉,我會成功還是失敗,對不對?”


  錦漓愣了愣,支吾道:“是。”


  “所以,你要麽幫我。”夏知桃笑了笑,不緊不慢道,“要麽置身事外,不要攔路。”


  那聲音極靜、極寒,繾綣著冰冷殺意,氣勢沉沉壓下,將錦漓整個砸懵了。


  錦漓完全傻了,身子愣在門口,夏知桃便擦著她的肩膀,大步走了出去。


  夏知桃長劍出鞘,運起周身靈力,正欲禦劍離開時,卻又被人叫住了。


  “夏、知、桃!”


  錦漓連名帶姓地喊著,重重歎了口氣,大聲嚷嚷道:“行吧,全是傻子,帶我一個!我豁出去了!”


  夏知桃打量了她兩眼,似笑非笑,道:“改變主意了?”


  錦漓小步跑過來,嘟囔道:“我跟著你們晃眼這麽久,總是不幹活也是不好意思的嘛,反正我運氣好,應該沒事吧……”


  “你若拿定主意了,”夏知桃掂了掂手中卷宗,“便幫我個忙。”


  錦漓道:“說吧,隻要不是謀殺漠無聲或者掌門之類的高難度任務,本錦鯉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夏知桃道:“不是那種。”


  她將卷宗遞給錦漓,又另外拿出了一片紅葉,鄭重地交付給對方。


  “我需要你去酈穀一趟,尋到我們在妖林見過的七葉雙子,將這兩樣東西給他們。”


  夏知桃道:“我前兩日聯係了柳綾,她會帶著使徒幫忙,延陵毒閣答應不插手,骨姬夫人幫忙擾亂視線,薑九黎還在聯係,暫時沒有回應。”


  酈穀、千仞鐧、延陵毒閣、鬼市、魔域——


  這麽多反道與勢力,全是赫赫有名、令人聞風喪膽的存在,一股腦加起來,別說救出張狂了,若漠無聲不在的話,直接把崖山打下來都行。


  錦漓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你之前說自己不知道,忽然就這麽多計劃?!”


  夏知桃笑了下:“騙你的。”


  “雖然我留了後手,但誰知道你能不能相信,”她漫不經心道,“若是將我告給崖山,張狂小家夥怎麽辦?”


  錦漓:“…………”


  夏知桃生起氣來,真是太可怕了。


  。


  錦漓把卷宗與紅葉放好,刻不容緩地跑下山了,而夏知桃最後一個要找的人,是玉彎峰,正羅衣。


  不過,沒等到她來到玉彎峰,正羅衣倒是自己找過來了,身後還跟著崖山掌門君嶽侯。


  “夏知桃弟子,對吧?”君嶽侯溫聲道,“勞煩與我們來一趟。”


  他們來的太過突然,夏知桃心中陡然生疑,第一時間想到了,便是正羅衣將自己與張狂的事告訴了崖山。


  但看這兩人神色溫和,對著自己客氣有禮的,夏知桃便打消了之前猜測,頷首道:“謹遵師尊吩咐。”


  她稍有些惴惴不安,卻沒有開口詢問,鎮定地跟上兩人,心中悄悄地思忖著各種可能。


  三人禦劍而行,很快便來了逾白峰之上,夏知桃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竟然認得這裏——


  崖山水牢,關押張狂的地方。


  君嶽侯行下長劍,五指輕輕覆在岩石上,輕聲道了句什麽,身側石門便應聲而開,露出一條隱沒在黑暗的通道來。


  他打了個響指,靈火便接連亮起,將整個通道映地明亮無比。


  三人踩著冷石長階,步步向下走著,通道冗長陰冷,頭頂時不時有水滴墜下,“滴答”地砸在地麵。


  行過幽深通道,視線豁然開闊,高大穹頂之上拴著數道鎖鏈,蛛網般細密墜下,拴著一個被弱水圍繞的白玉圓台。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張狂咬著下唇,下頜緊繃,一字一句道:“就憑你,也敢與本座叫板?”


  她聲音不複往日清冷,因疼痛止不住地顫,喉腔一層層蔓著血氣,將字句暈得沙啞而模糊。


  “我告訴你!就算帶來了那小子,造了一千一萬個白鶴幻境都沒用,本座見一個,拆一個!”


  她肌膚極為蒼白,被鎖靈銬束縛著手腕,有些狼狽地跪在石台邊緣,如墨烏發長長披散,掩不住的單薄消瘦。


  漠無聲置若罔聞,冷淡道:“你為何要破壞六爻封印?有哪些人在幫你?”


  “……有什麽好說的!”


  張狂冷笑道:“鎖魔樓時本座能折你三根肋骨,我現在依舊可以——怎麽,封雪山脈閉關的可開心,急著要回去了?”


  一名峰主聽不下去了,厲聲道:“大膽放肆!你竟敢如此蔑視漠仙尊!”


  “手下敗將而已,趁著本座與凶獸糾纏才敢過來,”張狂嗤笑道,“有本事你鬆了鎖靈銬,出去堂堂正正打一架!”


  張狂傷口完全沒有恢複,還在不斷滲著血絲,細白手腕被黑石勒出數道血痕,黑衣上血澤幹了又幹,不知層層疊疊染了多少層。


  情況糟糕至此,她卻還是強硬地撐著,一點也不服輸,一點也不服軟,奮力反駁著眾人。


  高台那邊爭吵不休,三人站在通道出口,還未進入水牢邊緣,遠遠地看著麵前場景。


  君嶽侯歎口氣:“如你所見。我們審問了兩天兩夜,張狂卻還是不肯鬆口,無奈之下,隻能出此下策。”


  ……下策,什麽下策?

  夏知桃有點驚慌,總覺得他們要拿自己去威脅張狂,正準備裝暈撞牆以表決心,君嶽侯打消了她的念頭。


  “我們帶來了秦藺公子,請他造出了一個白鶴陣法,而進入幻境之人,必須保持神智清明,不受幻境影響。”


  君嶽侯道:“所以,我們尋了你。”


  。


  夏知桃沒想到,自己三分鍾出南柯謠幻陣的“光輝事跡”,居然讓人記了下來。所以崖山一旦需要什麽“不受幻陣控製之人”,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自己。


  夏知桃心中偷偷慶幸著,還好來的是她,若是換了別人,後果怕是不堪設想。


  征得夏知桃後同意,君嶽侯帶著她走了過去,而方才說一句頂三句,啞著嗓子大放厥詞的張狂,忽然便呆住了。


  她不再扯著嗓子吼了,烏墨眼瞳看著對方,細白五指緊扣著石銬,喉腔一點點湧出苦澀來。


  “……”


  張狂唇畔顫了顫,什麽都沒有說出口,在心裏小小聲,啞著聲音喚了句:‘知桃。’


  沒有人聽到,除了她自己。


  弱水圍繞而成的禁製外,零零散散地站著不少人。君嶽侯領著夏知桃走過去,坐在石塊上的秦藺望見他們,慢慢站起身子,麵無表情道:“對,我找的就是她。”


  白鶴堂的大火之中,秦藺是唯一活下來的嫡係血脈,一直被崖山保護著,許久未見,他似乎長高了些,脾氣卻還是沒變。


  “幻境已經造好了,愛怎樣就怎樣吧,”秦藺懨懨道,“你讓她直接走進去便是。”


  君嶽侯歎口氣:“當真沒有其他法子麽?”


  “白鶴幻境凶險異常,更別說這還是魔教教主的心魔,”秦藺嘀咕道,“就是一定要這個叫夏知桃的人,你們其他人都不能進去。”


  夏知桃心中有些詫異,聽秦藺的語氣,似乎是他指定了自己,特地讓她來進入幻境的……


  是無意之舉,還是別有所圖?

  君嶽侯走上前去,不知摁動了什麽機關,弱水之中便浮出了數個石塊,形成一條通往圓台的道路。


  “張狂靈脈被毀,鎖靈銬囚住了靈氣運轉,她傷不到你,”君嶽侯鄭重道,“但還是萬事小心,千萬不可逞強。”


  夏知桃心不在焉地“嗯”了聲,她踩著石磚,慢慢地向圓台之中走去。


  張狂勉力站起身子,手腕鎖鏈叮哐作響,她眼眶紅透了,蒙著層薄薄的水霧,聲音細細弱弱的,一直在發抖:“知桃。”


  夏知桃剛剛在石台上站穩,張狂便猛地撲了過來,她扣住夏知桃五指,唇畔輕輕擦過她麵頰。


  “……別管我了。”


  在眾人驚恐的呼喊聲中,張狂輕輕合上眼瞼,她額頭滾燙無比,呼吸艱澀困難,這幾日輪番折磨下來,早已是強弩之末。


  她身子不受控製地向下栽去,似被雨水打濕的蝶,跌跌撞撞向下落去,落進夏知桃懷中。


  張狂昏迷在她肩膀處,長睫輕輕顫著,鼻尖抵著脖頸,呼吸細細柔柔地掠過肌膚,是個帶著點小小私心,擁抱一樣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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