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囹圄 1

  “這是何意, ”正羅衣失聲道, “木槿仙尊怎會與教主……”


  兩人一眸一笑, 行為舉止都極為相似,硬要說有什麽不同的話, 便是眉眼間幾分細微的差異。


  相比張狂輪廓分明的麵容, 木槿仙尊要稍柔和些,少了幾分年少的炙熱銳氣, 她神色淡薄, 烏黑眼瞳之中無波無瀾、


  更似一名高高在上的仙人, 踱步過冗長歲月,早已看慣了人世間陰晴圓缺、悲歡離合。


  見兩人都愣在原地,那意識留影歎了口氣, 輕輕抬起手來。


  “失禮了。”


  她聲音溫潤似玉,柔柔地落於耳側:“請回罷。”


  煙白長袖順著手臂垂落, 簇簇堆疊於關節處,近乎於透明的指尖輕輕一劃, 白霧便湧了上來, 遮天蔽日, 將視線盡數掩蓋。


  夏知桃下意識地抬手去攔, 待到濃霧逐漸消散,她茫然四顧,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槿華峰之下。


  正羅衣依舊站在不遠處,目光仍落在紛湧白霧之間,愣愣地出神。


  夏知桃抬頭向上眺望, 整座山峰攏在霧中,煙海輕而緩地湧動著,並沒有因她們二人的進入,而多上一絲漣漪。


  “正師尊。”聽見夏知桃喊他,正羅衣才稍稍回過神來,道:“放心,我不會與其他峰主說的。”


  聽對方如此保證,夏知桃心定了幾分,她思忖片刻,輕聲詢問道:“正師尊,關於木槿仙尊,您知曉多少?”


  正羅衣搖了搖頭,遺憾道:“我在十三峰主中資曆最淺,我成為峰主之前,木槿仙尊便已在外遊曆,未曾見過一麵。”


  夏知桃忙道:“您願意帶弟子來槿華峰,我已是感激不盡。”


  兩人離開槿華峰,夏知桃正準備道別,尋個偏僻角落找張狂打小報告,正羅衣倒是先開口了。


  他托著下頜,道:“可以去尋紀書仙靈們問問,或者我們去萬書閣一趟,翻閱記載年曆的卷宗,或許會有線索。”


  夏知桃稍有些不好意思,她微低下些頭,道:“不瞞您說……”


  “萬書閣之中,上百本仙曆史冊,凡間近來朝代更替,”她輕聲道,“我基本都翻過了。”


  唯一沒去過的地方,便是其中封禁的樓閣了,據說裏麵藏著些失傳道法,上古禁術等等,就連峰主們都不得輕易進入。


  正羅衣稍有驚愕,但很快便釋然了,淡聲笑了下,道:“你到是有心。”


  。


  自從白霧封山之後,便極少有弟子會往這邊來,槿華峰中悄然無聲,極靜極寒,但一旦踏出那石階小路,便是另副光景了。


  嘈雜而喧鬧的響闖入耳際,紅煙滾燙而起,似火燒雲般鋪滿天際,融成流溢的楓紅色澤。


  在迸裂的紅色焰火後方,極遙遠的天際,隱隱有烏雲湧動,雷電交鳴。


  夏知桃嚇了一跳,望著長空之上的深紅焰火,總覺得是教主大人又不安分地到處跑,不小心被崖山那個弟子給看到了。


  “崖山的紅色焰火,”她下意識喊道,“師尊,出什麽事了?”


  正羅衣稍有些茫然,就在他們身旁,弟子們驚恐萬分,嘈雜地聚集在一處。


  “大家先冷靜,”正羅衣護著弟子們,厲聲喊道,“去逾白主峰!”


  疾風暴雨、電閃雷鳴之間,籠罩著魔域的屏障搖晃著,隨著閃電猛然劈下,原本固若金湯的禁製,竟然出現了一小絲裂痕。


  他們遠遠地望過去,那裂痕原先隻有一絲,卻隨著閃電層疊劈落,不斷地向外蔓延、擴展,到最近——


  驚雷驀然炸響,“轟隆”一聲,那裂痕最終延伸成個豁大口子,露出其後赤紅的魔域。


  夏知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眉心突突直跳,血液似回流了一般,擂鼓般撞著心髒。


  上古屏障破裂了?!


  怎麽可能,六爻封印不過才破了兩個,還餘下四個支撐著,屏障便已經打開了?!


  弟子們紛紛禦劍而起,身影劃過長空,似流光般向著逾白主峰趕去。


  夏知桃跟著弟子們,隻見白玉壇中烏泱泱地已聚了許多弟子,而掌門遠遠望見正羅衣趕來,連忙將他喊了過去。


  “看那邊,屏障恢複了!”


  人群中有弟子在喊著,夏知桃順著望過去,果不其然,天地間的靈氣緩慢湧上,似潮水般地將其覆住,一層層地將屏障修複。


  幾個呼吸的功夫,豁大口子便沒了蹤影,而天際的厚重烏雲中湧入了風,隻消片刻便散了個幹淨,露出遮掩著的碧空湛陽。


  雖說屏障自行修複了,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但眾人卻高興不起來——


  恰好在屏障裂開的一小段時間,魔域驀然闖出了一隻萬年凶獸。


  那凶獸境界極高,又是極為凶險的魔域生物,闖入人界之後可謂是無人可擋,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來。


  麵對此等可怖之物,鎮守邊界的正道哪是對手,不過勉強傳了消息回來,便已盡數葬身獸腹。


  夏知桃輕輕撥開人群,來到了白玉壇的邊緣,身後是無數弟子與師尊,而麵前是廣袤無垠的天地間。


  ……當真是巧合麽?

  夏知桃倒不覺得,那豁口開了不過一小會,立馬便有凶獸湧出,還是萬年境界,怎麽想都覺得可疑。


  魔域位於大陸的最邊角處,與崖山中間隔著數座連綿山脈,廣袤無比的妖獸深林,還有許多凡間城鎮疆域。


  倘若真任由那萬年魔獸肆意妄為,凡人便就遭殃了,隻怕會黎庶塗炭、民不聊生。


  正羅衣幾步踏上高台,掌門君嶽侯也第一時間收到了消息,餘下的峰主們站在一旁,聽掌門發布指令。


  君嶽侯看著遠方天際,思忖片刻,凝神道:“此事重大,皋則、子環、胡秭,你們三人與我……”


  萬丈高空之上,一人負手而立,白衣翩飛似雲,疏冷聲音遙遙傳來,打斷了他的話:“無需如此。”


  陽光愈烈,已尋不到一絲驟雨痕跡。四周弟子們歡呼出聲,似浪潮般一波高似一波。


  夏知桃呼吸一滯,身子猛地僵住,不可置信地抬頭望去,如墜入萬丈寒淵。


  ——仙道第一人。


  漠無聲,自封雪山脈出關。


  耳畔滿是喜悅、愛戴的呼喊,好似墜了千斤般,沉沉壓在她的胸膛。


  夏知桃身子驀然脫力,整個人砸在了地麵上,肌骨摔得生疼,壓迫感無邊無垠、洶湧而來。


  洶湧澎湃的歡呼聲之中,漠無聲輕點落地,琥聞塵跟在他身後,將長劍收入鞘中,歎了口氣。


  漠無聲掠過眾多峰主,徑直來到掌門身前,抬指晃了晃,神色疏離,聲音極冷、極淡。


  他道:“一副鎖靈銬。”


  。


  妖林魂骨第九中,一陣風卷過層疊枝葉,撞破了清冷寂靜,蔓開婆娑的響。


  張狂半蹲在地麵上,她微微側著頭,細白五指攢了根小樹枝,在地上“沙沙”劃拉著,神態十足的認真,眉眼盈著點傻傻的笑意。


  “你畫好久了,畫得是什麽東西?”靈童蹲在旁邊,托著肉乎乎的下頜,好奇道,“唔,一個長發女人,正在笑?”


  張狂瞪他一眼,凶巴巴道:“不許看!”


  靈童莫名其妙被罵了句,不滿地“哼”了聲,道:“不看就不看,我走了!”


  沒辦法,他打又打不過張狂,玄虛老爺還極度偏心,導致靈童隻能自個人蹲在一旁,生了半晌悶氣。


  張狂低著頭,正仔細描著地上那副畫兒,乍然間,遠方烏雲密布,層層驚雷,把她嚇了一跳,樹枝“啪嗒”落到了地上。


  “怎麽回事,屏障怎麽了?”張狂急忙衝了出去,尋到木屋中的玄虛老爺,兩人一同身形騰空,來到妖林上方。


  相比與遙遠的崖山,妖林要更加靠近魔界屏障,能夠更加清晰、直接地望見那副場景。


  ——就在兩人麵前,維持了數萬年的屏障,似張猙獰笑臉般,頭一次裂開了口。


  不過數個呼吸間,那自魔域深處闖出的萬年凶獸,便已然衝至妖林。


  凶獸身形巨大、遮天蔽日,每一步都地動山搖,妖林古樹似纖細野草般,被踩得彎折倒塌。


  張狂猛地回過頭來,喊道:“老爺!”


  玄虛老爺持著古杖,自半空中重重錘下,“咚”地一聲巨響後,妖氣層層震蕩,無數石塊堆疊而起,形成了個磐石巨人。


  “那是魔域凶獸,你還杵著幹什麽?”玄虛老爺罵了聲,“你身子容不得一絲魔氣,還不快走!”


  張狂一身單薄黑衣,墨發鬆鬆束著,於風中紛揚散落,好似墨滴入水,描出連綿山河。


  她輕聲道:“老爺,我不走。”


  張狂反手一握,紛繁花瓣便凝聚成劍。她挑眉笑了下,聲音輕蔑:“區區萬年凶獸,不值一提!”


  “真是服了你個倔娃子,說什麽都不聽,有理也說不明白,還有沒有王法了。”


  玄虛老爺一邊罵道,一邊召著磐石巨人,於那近在咫尺的凶獸正麵對上。


  凶獸抬起鐵蹄,猛地撞上磐石手掌,魔氣一層層波蕩開來,震得玄虛老爺心口一疼,喉腔湧上股血氣。


  “老爺小心,我來對付它!”


  漫天花瓣應召而至,於身側凝成了無數鋒寒長劍,張狂一劃手,便疾風暴雨便轟在了凶獸身上,硬生生將其逼退幾尺。


  不同於人界的妖獸,魔域凶獸有著極其可怕的侵蝕能力,凶狠無比,殘虐成性。


  玄虛老爺鎮守九層許久,早已耗盡了心神,不過幾招便失了方寸,讓凶獸闖入了魂骨,近乎於碾壓似的破壞了封印。


  隨著六爻禁製毀壞,玄虛老爺遭到反噬,生生吐出口血來,身形自高空墜落,被靈童慌忙接住。


  “你護著老爺!”張狂狀態不算太好,黑衣被劃得亂七八糟,身上滿是血痕,勉力喊了聲。“我對付這東西!”


  凶獸攻勢一波凶狠過一波,張狂勉強擋下一擊後,終於在縫隙間尋到了個破綻。


  她身形驀然騰空,向著凶獸衝了過去。


  靈脈隆隆作響,不安分地湧動著,磅礴靈力肆意蔓延,花瓣自四麵八方湧來,呼嘯著卷起落葉,與半空中凝作一把龐大利刃。


  張狂深吸一口氣,周身靈力飛速流轉,盡數灌入那利刃之中,而就在凶獸覺察轉頭的一霎間——


  利刃猛劈而下,凶狠地劃過脖頸!


  隻聽“噗通”一聲巨響,凶獸頭顱應聲而落,砸到了一片狼藉的妖林之中。


  “成了!”張狂又驚又喜,抬手抹了把唇邊殷血,急忙回頭去看玄虛老爺的情況。


  玄虛老爺傷勢嚴重,心脈受損,他緊緊闔著眼簾,雙眉擰成個疙瘩,不止咳著殷紅鮮血。


  “這,這怎麽辦?”靈童手足無措,眼眶紅紅,“老爺受傷了,六爻封印也毀了……”


  張狂輕輕呼著氣,墨發散落脊背,傷口處不住湧著血,魔氣一點點侵蝕入肌骨,近乎於瘋狂地吞噬著靈力。


  “這樣,”張狂扶著玄虛老爺,耗費靈力護著他心脈,發聲稍有艱澀,“我……咳,我們先回岐陵。”


  靈童忙不迭地點頭,張狂彎下身子,將玄虛老爺背起來,但就在站起的一瞬間,她一陣頭暈目眩,差點摔倒在地。


  “……唔。”


  張狂死死咬著下唇,疼痛讓神識清醒了幾分,身形不過輕微地晃了下,便重新站穩。


  三人皆是傷痕累累,慢慢地往回走時,就在那倒塌的凶獸身軀上,忽然緩緩走來了一個人。


  那人一身象白錦袍,發冠高束,高居臨下地望著狼狽的三人,神色不辨悲喜,五指間攢著的鎖靈銬叮哐作響。


  “魔教教主。”


  漠無聲淡聲道:“束手就擒。”


  。


  距離漠無聲離開,不過半個時辰,夏知桃卻覺得過了許久、許久。久到風聲停滯、萬籟堙滅,化為烏沉沉的灰燼。


  以至於當對方真的回來,白袍身影踏上白玉壇之時,夏知桃都毫無反應,五指死死攏著,望著麵前石磚一動不動。


  弟子們歡呼聲如雷貫耳,終於將神智拉回幾分。她茫然地站起身,轉過頭去。


  漠無聲踏上白玉壇,他並非獨自回來,五指隨意鬆開,“咚”地一聲,另一人便砸在了石階之上。


  白玉壇瞬息靜了下來。


  張狂輕而重地咳著,單薄黑衣一滴滴落著血,墨發黏著在白玉麵容上,呼吸時斷時續,被喉腔溢血暈得模糊不清。


  “一同的還有兩人,萬年大妖與靈童,”漠無聲淡聲道,“逃了。”


  張狂被鎖靈銬束縛著,細白五指間暈滿血澤,卻掙紮著仍想要站起身來。


  她用力支撐起自己,五指不止地顫抖著,不過片刻便脫力滑落,身子重重砸回地麵,溢出聲細碎的顫音。


  “她體質極為特殊,分明是個凡人,靈力卻與血肉交織而成,嚴絲合縫纏得緊密,很是古怪。”


  漠無聲漫不經心道:“我卸去了她大部分靈力,毀了數道靈脈,趁著還沒死,你們要審問最好快些。”


  夏知桃聽得渾身發顫,她想要衝上前去,卻被身後的錦漓一把拽住了胳膊:“師、師妹,”


  錦漓也很緊張,她壓低嗓音,用力將對方往回拽,“你先冷靜些——”


  夏知桃一把甩開錦漓,她大步向前,身形暴露於眾弟子麵前,頂著無數目光,脊背挺得筆直。


  她一字一句,冷淡道:“仙尊,魔教教主此番出現,定與六爻封印脫不了幹係,一時半會恐怕審不出有用信息,使天下遭此劫難!”


  漠無聲頓了頓,道:“那如何?”


  夏知桃彎下身子,五指死死嵌入掌心,疼痛而清醒,向著眾峰主鞠了一躬:“弟子拙見。”


  你要冷靜,你不能衝動。


  夏知桃耳畔嗡嗡作響,她看著自己走上台去,聽見自己不急不緩,清晰而有力地解釋道:“押後審問。”


  “應當先將魔教教主押下水牢,將喉腔傷勢稍加治療,維持著一絲靈脈,待她能夠流暢言語,再細細審問。”


  漠無聲沒說話,轉頭望向崖山掌門。


  君嶽侯打量著夏知桃,對她不卑不恭、鎮定自若的態度十分讚許,道:“你說的有理。”


  “正羅衣,子韞。”君嶽侯吩咐道,“你們與這位弟子一起,將張狂先押去水牢。”


  夏知桃微微鞠躬,大步上前。


  她彎下身子,不顧血澤層層染了白衣,將張狂小心翼翼地抱起,動作極輕極柔,五指不止地顫著。


  張狂乖巧地躺在夏知桃懷中,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上來,眼角紅得厲害,黑白分明的眼中蓄滿淚水。


  淚水一滴滴順著麵頰滑落,將血澤染開斑駁的痕。她意識早已渙散,烏墨眼瞳茫然無依,隻餘下了夢囈般的細弱聲音:


  “…疼……”


  作者有話要說:張狂:知桃抱一下,便不疼了。


  【頂著鍋蓋】下章就甜了!我是親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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