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寒水 4

  這問題可真問到點子上了, 錦漓心中“咯噔”一聲, 偷偷摸摸地抬眼去瞟夏知桃。


  隻見夏知桃不慌不忙, 淡笑了下,道:“兩把都是弟子佩劍, 不過懷中這把是自千劍崖上跟過來, 不願走的。”


  雖然這道理很扯,但奈何夏知桃神色淡然, 聲音沉穩, 演技比某張姓教主要高到不知哪兒去了, 聽得正羅衣都信了。


  “千劍崖來的?”正羅衣稍有驚奇,讚許道,“那這長劍與你十分契合, 極有緣分,得好好把握住。”


  夏知桃道:“弟子知曉。”


  正羅衣微微頷首, 便給兩人吩咐了些事情,兩個姑娘搬著紙符來到水潭邊側, 依照師尊們的囑咐, 將紙符仔細布下。


  錦漓搖搖晃晃, 布了幾個便湊到夏知桃身旁, 用胳膊肘懟了懟她,笑嘻嘻道:“十分契合哦。”


  夏知桃淡定道:“好了,幹活。”


  錦漓掛著個意味深長的笑容,默默飄去另一側,而夏知桃懷著抱著長劍, 展開手中的紙符,仔細看了一會。


  紙符上細細描著繁複紋路,夏知桃依稀能分辨出幾個字來,分別是“守”,“明”,“道”,其餘的便隻能瞧見個輪廓了。


  “這是什麽符?”夏知桃抬頭望了眼一片狼藉的水潭,心中稍有疑惑,“為何要布置在這裏。”


  她隻是隨口一問,耳際朦朦朧朧地響起個聲音,夏知桃細細一聽,原本模糊的聲線,慢慢地清晰起來。


  “大乘守明安定符,”張狂道,“用來鎮壓邪祟,潔淨魔氣。”


  之前還是“張斕”時,她被迫在崖山聽了一堆文學、符咒講課,沒想到在這兒能派上用場。


  夏知桃“唔”了聲,注意力卻不在這個上麵,微微彎了下眉,道:“小狂你聽得到?”


  這小孩一板一眼,說得頭頭是道的,夏知桃笑了笑,總覺得若她加入正道,也應當睥睨萬千修士,冠正道第一人。


  “那是自然,”張狂得意道,“本座又不是暮月劍那種低端劍煞,化為劍身後便無法言語。”


  腰際的暮月震了震,表示抗議,夏知桃伸手拍了拍黑布,失笑道:“你們別趁著我聽不到,偷偷打起來了。”


  “本座是這樣的人麽,”張狂道,“區區劍煞,連本座一招都撐不過去,我都懶得出手。”


  暮月又震了下,可惜化為劍身後五感大多缺失,目不能視口不能言的,不然她非得衝出來與張狂打一頓不可。


  不過礙於目前情形,這兩人一個都不能出來,不然非得把好幾位峰主,眾多弟子們給嚇得夠嗆。


  張狂嫌棄道:“這暮月劍震來震去的,知桃你把它收儲物戒裏,就不用抱著我了。”


  儲物戒中不能放活物,但劍中意識顯然遊離於界限之外,不算活著,也無法“死”去,暮月倒真也不在意自己被放哪。


  得到允許後,夏知桃便將暮月劍放入了儲物戒中,畢竟懷中抱著一個腰間係著一個,還是太有些引人注目了。


  但不同於張狂所想,夏知桃依舊抱著她,彎下身來,繼續按照師尊囑咐,細細布置著符咒。


  耳側一時很安靜,她處在水潭邊緣,其餘弟子們言談聲沒於寒風中,吹落成了模糊而遙遠的音。


  潭上極靜極寒,岩石尖頭滑落一枚透明水珠,直直地砸入水中,“滴答”一聲細響,似搖響了清脆的鈴。


  “……桃桃。”


  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似一方細細疊作的紙鳶,輕而柔地喚她。


  夏知桃笑道:“怎麽了?”


  對方躊躇著,聲音愈低,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會生氣麽?”


  “我給你添麻煩了麽?”她聲音越來越低,聽著難過極了,“忽然便化為劍身,還任性地不願回來……”


  “瞎想什麽呢,”夏知桃道,“我一點都沒生氣,倒不如說,你做什麽我都不會生氣。”


  張狂愣了愣,小聲重複道:“什麽都不會生氣?”


  這範圍確實有些太大了,夏知桃想了想,道:“大部分時間,都不會生氣。”


  張狂諾諾“唔”了聲,接著便悄然安靜了下來,夏知桃一連布下了幾排符咒,對方都沒有再出聲了。


  。


  待師尊安排的地方全部布置完畢,夏知桃便抱著懷中長劍,沿著水潭一路走了回來。


  錦漓還坐在原地,懶洋洋地貼著其中一張符咒,這裏拽拽,那裏扯扯,效率低的令人發指。


  “錦漓,你看看人家。”


  正羅衣踱步過來,看看錦漓歪歪扭扭幾張符,還有夏知桃齊齊整整的一長排,重重歎了口氣。


  錦漓渾然不覺,笑嘻嘻道:“不愧是夏師妹,太靠譜了,動作又齊又快。”


  待到符咒全部布置完畢,峰主要召出靈劍布下陣法,弟子們便不能再此處留著了,幹完苦力後便被大弟子們帶回了崖山。


  夏知桃與錦漓在隊伍後邊,她們遠遠望著寒水穀中微光異動,靈力一層層波蕩開來,將整個山穀籠罩其中。


  “其實想想,還挺滲人的。”錦漓小聲嘀咕,“也不知是誰幹的,比起白鶴堂的大火來說,有過之而不及啊。”


  夏知桃輕輕頷首。


  她思忖片刻,與錦漓分了開來。夏知桃並未立刻趕回崖山,而是在寒水穀不遠的一個城鎮稍作停留。


  街道上空無一人,大多都被崖山通知去避難了。夏知桃獨自走著,隻覺得懷中一空,那漆墨劍鞘便已沒了影子。


  她身旁立著一棵古久榕樹,夏知桃稍稍抬起頭來,便見層疊枝葉之間,多了個熟悉身影。


  黑靴尖尖鍍著點銀光,一下下地輕晃著,而向上望去,是被黑色錦布束緊,修長筆直的雙腿。


  張狂從樹上躍下,足尖輕軟落地,貓兒似的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她衝夏知桃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道:“抱歉,讓你帶我走了這麽久。”


  夏知桃撲哧笑了,道:“是啊,可辛苦了,去哪都得抱著一杆長劍,硬邦邦地咯得骨頭疼。”


  她故意頓了頓,眉眼彎似月牙,溫聲道:“若是換成一個,可以牽著手的小姑娘,便好多了。”


  張狂愣了半晌,耳尖竄上縷紅暈,長睫微微壓下,小聲道:“你莫取笑我了。”


  夏知桃走近幾步,伸手碰了碰她麵頰,道:“誰取笑你了,我是認真的。”


  “那你什麽時候過來?”張狂乖巧地沒動,眨了眨眼,聲音滿是期許,“什麽時候來岐陵?”


  她烏墨眼瞳亮亮的,似一方深邃的潭,每當望著夏知桃時,潭中便落了滿池的星子。


  夏知桃知曉對方著急,她自己又何嚐不是,但崖山之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尋到的東西暫時沒有線索,隻能又往後拖一拖。


  “我保證,很快就能來了。”


  夏知桃輕歎口氣:“之前剛回到便被趕著來寒水穀,還沒來得及去槿華峰。”


  “不著急,我不過隨口一提,”張狂軟聲道,“不必放心上。”


  話雖這麽說,她聲音聽著倒是有點虛,不情不願的,怕不是心中急得不得了,恨不得對方今日便搬著東西來岐陵。


  張狂頓了頓,似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微微低下頭,道:“若是改變主意不願來了,也無礙的。”


  夏知桃好氣又好笑,伸手去捏對方麵頰,等她委屈巴巴地望過來,嗔怒道:“說什麽話呢。”


  “睡都一起睡了,”夏知桃淡定道,“你還想跑不成?”


  張狂:“…………”


  兩人之前分明和衣而眠,客客氣氣地睡下,張狂擔驚受怕了一晚上,什麽越界的事情都不敢做。


  而這事情落到夏知桃口中,悠悠過了一圈,聽起來總有種做了什麽的理直氣壯感。


  。


  依照之前商議的那樣,在漠無聲出關之前,張狂答應了低調行事。她沒有回岐陵,而是默默跑去玄虛老爺的妖林,打算在魂骨第九暫時呆上一陣子。


  夏知桃從小鎮趕回崖山,因為耽擱了片刻的緣故,她是最晚到的一個,其餘弟子已經去紀書那請示過,徑直回到各自峰中了。


  寒水穀之事是如何結尾的,夏知桃不從得知,隻能從峰主們的憂慮神色中,窺見一兩絲事態發展。


  過了約莫五六日,在夏知桃軟硬兼施,疊聲請求下,她終於磨得正羅衣同意帶她去槿華峰。


  約莫四十年前,子韞還是首席弟子之時,每年一封,來自木槿仙尊的書信忽然斷了,之後便了無生息,再無任何消息。


  也就是在同一年,槿華峰中陣法忽然啟動,整座峰墜入白霧與崖山隔絕,而弟子們都被迫移到了槿華峰附近的一個小側峰上。


  無論是位列第幾的峰主,還是逾白掌門,都被槿華峰近乎於化神期的禁製隔絕在外,用盡法子也無法進入。


  禁製分三層,一層是洶湧白霧,與藏匿其中的靈藤,一旦發現闖入者,便會將其五花大綁扔出禁製。


  而禁製的二三層,弟子們就不得而知了,隻有峰主們知曉一二。夏知桃自己的沒法進去,胡子師祖又不靠譜,便隻能拜托正羅衣了。


  好在正羅衣好說話,被夏知桃纏了幾日,便鬆口帶她去看看,但要與其他人保密,並且隻能進到禁製第二層。


  恰逢一日峰主們大多都在主殿商議事情,正羅衣便帶著夏知桃,從後山悄悄地進入了槿華峰。


  夏知桃一步步走得艱難,幾乎要喘不過氣來:“化神期的禁製…怕是能與崖山禁製相媲美了。”


  “我也是第一次來,”正羅衣以劍鋒斬開一道光藤,安撫道,“你放心,這光藤不會真的傷人,過了這段路便好。”


  夏知桃點點頭,跟在正羅衣身後,不知行了多久,終於脫離了白霧。


  兩人站在一旁廣袤空地之上,身後白霧彌漫,頭頂蒼穹也被盡數掩埋,不知來處,不覺歸途。


  夏知桃張了張嘴,卻驚愕地發現自己發不出一絲聲響。


  就在她們麵前,原本悄然湧動的白霧,忽然好似有了生命般,似雲層般聚攏而起,再悄然彌散,留下一個身影。


  正羅衣輕聲道:“意識留影。”


  白霧凝成了無數花瓣的模樣,溫順地掠過那人眼角眉梢,凝成了一件煙白長袍。


  木槿仙尊緩步而來,身形自霧中描摹而出,步伐輕綿,似踏著滿地明晃晃的皎潔月光。


  她轉頭望向兩人,目如墨染,眉似遠黛,似自水墨畫卷中走出的女子,與那人如同一個模子中刻出來般,驚人地相似。


  “……槿華峰已關。”


  木槿仙尊站在煙海之中,身側落滿了梨白花瓣,溫聲勸阻道:“諸位請回罷。”


  正羅衣向後踉蹌退了一步,滿臉不可置信,喃喃道:“難怪秦師尊會這麽說,真的太像了。”


  是的,太像了。


  夏知桃望著那意識留影,看著那傳言之中的木槿仙尊,恍惚間,似乎望見了另一個人。


  一個在白鶴幻境之中,盡管不情願,卻還是聽話穿上了淡粉長袍的人。


  一個耳尖總是微微泛紅,烏墨眼瞳似浸入清水,喜歡衝著她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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