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苟活隻為屠三命
【姊妹何處殤,茶香人未央】
竹林深處,一首清平樂緩緩回蕩。
沈未然瑤琴輕攏,陣陣低靡之音緩緩響起,發人哀思。
憐香兒單臂挽白跪坐於地,在她麵前是一座新墳。墳前立有一座漢白玉的石碑,其上碑文空空,頗顯怪異。
身死不文碑,未報深仇魂不歸。
這是南唐江湖上留下的一種坊間習慣。人死之後,墳當是屋宇,碑當是門戶。坊間傳言,倘若身死之人大仇未報,便會永無安寧,最後化為厲鬼,永世不入輪回。是以碑不刻文,從而使魂靈無法處得門戶離開,暫得以一時安息。待得大仇得報,便會把仇人的名字一同銘刻上去,用以超度亡魂。
少女此刻皓齒輕啟,清澈憂傷的歌聲傳出,隨著樂調起起伏伏。她的歌聲很輕,似喃喃細語,又似自言自語,其中似有千般悲傷,萬般留戀,但使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伊人難在,把酒隨風渡。
幾度殘陽無限路,綠柳雀鳴處。
天藍雲霓暖暖,碧波兩岸何途。
送卿天涯行慢,臨江兩三滴露。
佳人不在,把酒同風渡。
幾度夕陽無限路,枯木鶯啼處。
天外雲霞淡淡,碧波兩岸殊途。
自此天涯兩斷,臨江兩三滴無。
舊人安在,把酒依風渡。
幾度瀟湘無限路,月落烏啼處。
天遠蒼茫一片,上下兩隔殊途。
自此紅塵千古,孤身獨對幾滴燭。
歌聲久久低吟,良久之後歸於沉靜。再看一旁的葉雲早已是淚流滿麵,陣陣啜泣聲不斷從他的喉嚨傳來。醜奴兒則是咬著牙一言不發,眼圈微微泛紅。至於王雲倒是沒二人那般悲傷,隻是默默的站在雲玄身後,低頭不語。
雲玄看著無字墓碑歎了口氣,眼中閃過一抹憐惜之色。緩步走上前去,伸出一隻手摸了摸憐香兒的螓首。一絲玄氣放出,穩了穩少女的心神。
拍了拍憐香兒的肩頭,雲玄本想要出聲安慰,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到最後化為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
“香兒,該吃午飯了。”
憐香兒一時呆愣,感受著頭上傳來的溫暖,抬頭看向雲玄,紅腫的眼角兩滴淚珠順勢滾落,一雙大眼宛若丹珠入水,通明透亮。
抹了抹臉,少女露出淒婉一笑,旋即站起身來,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是,公子。”
雲玄看著憐香兒的背影,稍一思索,看向了一旁不知所以的三名弟子,口角微動,幾句話悄然傳入醜奴兒耳中。
醜奴兒先是一驚,後又鎮定下來,眼中閃過一抹驚喜之色,對著雲玄點了點頭。
“你們這些天多跟著她,別讓她出了意外。如遇任何異常,速速與我匯報。”
“是,師父。”
醜奴兒葉雲王雲三人口中稱是,轉身領命而去,快步追向了憐香兒的背影。
雲玄看向猶在一旁站著的沈未然,腳步一動,走到了她的身側,雙手負於身後,就這樣靜靜站立。二人都不出聲,一時諾大的空間除了風吹竹林引動的嘩嘩聲,再無其他動靜。
一男,一女,一新墳。
氣氛帶有幾分古怪,古怪中又有一絲冷凝。
沈未然手抱瑤琴,依舊是一身紫裙,麵上白紗隨風輕動,狹長的睫毛開闔之間,自有一番仙子之氣躍然。
“葉靈,是你什麽人。”
淡淡的聲音傳來,打破了竹林的寧靜。沈未然如同被一記重錘擊中,整個人頓時呼吸一窒,身形微微顫抖。
雲玄不再說話,邁動腳步走向幽竹小樓。
看著雲玄漸漸消失的身影,沈未然痛苦的蹲在地上,雙目充滿血色。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埋藏在記憶深處。
是噩夢,是寒冬。
是十二年的徹骨之痛。
微風輕輕,林中人久久無聲。
小樓眾人午飯過後,三名弟子樓前各自修煉,時不時看一眼在一旁對著長劍發呆的憐香兒,雲玄則上了二樓煮起了茶。
這中間,倒是出了一樁小插曲。
憐芳劍,不見了。
剛剛稍稍恢複一些的憐香兒圍著事發地裏裏外外找了個遍,卻依然沒有發現憐芳劍的蹤跡,剛剛平複下來的心境頓時再度翻江倒海,一通傷心之後便坐在假山上發呆。
醜奴兒停下手中的動作,看了看一旁愣愣出神形容憔悴的憐香兒,輕輕走過去抱住了她,隻覺得她消瘦的身形陣陣發涼。
“姐姐,有句話,公子吩咐過,需要等你情緒穩定了我才能告訴你。”
感受到醜奴兒的動作,憐香兒狀若未覺,甚至連她的話也恍若未聞。直到聽到醜奴兒接下來悄悄說的一句話,發呆中的少女陡然抓住了她的雙手,整個嬌軀微微顫抖。
“”
“你說什麽?”
醜奴兒食指湊到嘴邊,比了噓的手勢,接著湊近憐香兒再次耳語了幾句,憐香兒瞬間美目圓睜,俏臉血色上湧,幾滴清淚再次滾落。
“放心吧姐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嗎?”醜奴兒看著憐香兒安慰道。
“我相信公子。”
憐香兒用力點頭,同樣抱緊了眼前的醜奴兒。
日頭當空高照的時候,一襲紫衣的沈未然踏上了幽竹小樓。
廳中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不打算告訴她嗎。”
雲玄遞給沈未然一盞茶,比了個請的手勢,二人各自落座。
沈未然將瑤琴放於桌案,接過茶水,掀起麵紗,徑自抿了幾口,隻覺得茶水入口溫涼,滿口清芳,茶水下肚後五髒六腑洋溢著陣陣溫暖,一時間四肢百骸仿佛都放鬆了起來。
沈未然眼中露出一抹詫異,道
“公子,你這又是內力洗茶?”
雲玄擺擺手,微微一笑,對著沈未然比了比手中茶盞,直接一飲而盡。
“茶,這樣喝才舒服,姑娘不妨試試。”
沈未然依言照做,同樣一飲而盡。茶水下肚,隻覺得胸腹之間積鬱已久的悶氣一掃而空,整個人仿佛如臥雲中,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暢,就連自身修煉的內力似乎都隱隱漲了幾分。
“葉靈的經脈問題,你可知曉?”
雲玄再度為沈未然倒滿茶水,同時也給自己倒滿。
沈未然眼神一黯,突然對著雲玄迎麵跪倒,口中道
“求公子救她。”
雲玄微微一笑,起身扶起沈未然,道
“姑娘請起,既為其師,雲某自會護她周全。”
等到她再次入座,雲玄這才接著說道
“雲某並不是揭人傷疤之輩,隻是如今你們兩人臉上的傷疤如出一轍,葉靈自幼經脈盡斷,而你則是,我相信天下沒有這般巧合的事,是以才想問上一句,姑娘與葉靈到底是什麽關係,在她小時候又經曆了什麽。”
雲玄語氣一頓,似是想到了什麽,話到嘴邊,又把滿身傷疤幾個字咽了下去。
沈未然聞言知意,清冷的目光中露出一絲不自然,耳根悄然竄上一抹羞紅。似是有些羞澀般,沈未然又喝了口茶,這才恢複了常態。
在這位公子的麵前,似乎任何秘密都藏不住,沈未然每次麵對雲玄都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不管是心靈上,又或是其他。
她自己也好奇,自己竟然不排斥這種感覺,甚至有一種向其傾訴一番衷腸的衝動。
在此之前,沈未然自認為這世間再無任何能引動她的心境產生絲毫波瀾的人,可是雲玄的出現,打破了她的心境。在麵對雲玄的時候,她已經數次生出了一種小女兒家才有的心態。
是喜歡嗎?
不是。
沈未然很清楚的知道答案,至於到底試什麽感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此前她看到醜奴兒的時候,就隱隱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第一次相見小女孩蒙了一方白帕,隨後幾次相遇都是離得太遠,也並未看清,索性也就沒有在意。
這次聞訊而來,卻萬萬沒想到,竟然碰見了自己曾一度以為已經死了的人,她竟然也出奇的活了下來。
十二年後,她臉上的傷疤更加猙獰可怖,與幾天前的自己一般無二。
是她!
幾乎破口而出的呼喚被她強行壓了下去。相見時難,真的碰見了,相認卻是更難。
她現在有朋友,有師父,有關心她的人。她應該過上安寧平靜的日子,好好活下去。有些噩夢,一個人承擔就夠了。
思量很久卻無言,兩人對坐各飲茶。
“我有三個人要殺。”
沈未然麵紗下的朱唇輕動,清冷平寂的聲音傳出,打破了廳內寧靜的空氣。
“其一,是個道人。”
“其二,是尉遲裨。”
“其三,是莫釋天。”
雲玄並稍稍感到意外,卻是沒想到她最後一個仇人竟是當今天下的皇帝,略顯詫異道
“莫釋天,南唐的天子?”
沈未然微微點頭,繼而看向窗外,接著說道
“公子可知寒江孤影劍?”
雲玄點了點頭,“日前倒是聽香兒提過,南唐十大名劍之一,也叫楚君劍。”
“我本是白帝城沈家人,百年前名震江湖的劍神沈天逸,便是沈家的家主,也是我和妹妹的太祖父。”
沈未然聲音不帶任何感情,清明的雙目中透露著些許痛苦,似是有些透不過氣,她站起身來,徑自端著茶盞走向了窗邊。
“有一天,他得到了寒江孤影,有此神器相助,他得以無敵於天下數十年,……直到某一天突然徹底消失。”
“與他一起消失的,還有那柄神劍。”
“沈家雖極力封鎖消息,但隨著時間推移,終究是紙包不住火。消息走漏之後,當年被他打敗的、殺死的江湖後人們人紛紛前來複仇,更多的其實是為了得到寒江孤影的下落罷了。”
“沈家雖然沒了劍神,但多年攢下的底蘊也不是一般江湖人所能比擬的,但也架不住眾多豺狼環視,府中財務建築損失大半,淪為了白帝城裏一個普通的武道家族。”
“瀆武之難發生後,城裏大大小小的門派和武道世家被滅絕一空,沈家因為與薛北興有些交集,所以得以幸免於難。也成了白帝城唯一的武道世家。”
“卻不料事與願違,該來的,總歸是會來的,躲也躲不掉。”
沈未然目露嘲諷,語氣中帶有一絲絲任命般的歎息。
“十二年前的一天,府裏來了一位拜訪的道人。那時我剛十三歲,同時我還有一個年僅三歲的妹妹。”
“道人自稱是祖父好友,應諾歸還神劍而來。他帶來了寒江孤影,也帶來了一場噩夢。”
沈未然深深吸了口氣,似是在平複即將再次燃燒的悲憤和怒火。
“寒江孤影是柄不祥之劍,擁有它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道人將它用層層咒符封印起來,被父親供奉在了祖師祠堂。”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道人走後不久,寒江孤影的消息外泄,還未等江湖人動手,當時的郡守尉遲裨便率領重重鐵甲裏三層外三層的包圍了沈府。”
“要挾用神劍來換全府的性命。”
“而我則被抓了起來。”
沈未然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雙目湧上血紅,臉色變得極度蒼白,雙手緊緊抓住了窗台竹框。
“他的目的,便是那柄寒江孤影。可偏偏神劍就在那個時候不見了,他帶著人馬將沈府翻了個遍,最後也沒找到。”
“暴怒的他用匕首一刀一刀的劃遍我的全身,以此來要挾父親交出寒江孤影。他每劃一刀,便會問上一句交是不交,同時伴隨著一陣陣的獰笑,笑聲過後,府裏的人便會被殺掉一批。”
“那個時候,他每劃上一刀,我便會默默記下一刀,我記了七十九刀,到了這個時候,府裏的人已被盡數殺光殆盡,他的聲音也一共響了七十九次。”
“這聲音,我也聽了整整十二年。”
沈未然身形微微顫抖,銀牙緊咬,仰頭看向樓頂竹粱,廳內再次陷入一片沉靜。
“尉遲裨隨後抓了三歲的妹妹,一番威脅無果後,割破了她的臉,並用內力震斷了她渾身的經脈。”
沈未然轉過身來,定定的看著雲玄。
雲玄點了點頭,起身添茶,玄力運轉,一壺茶頃刻便好,這次直接倒了一碗,遞給了沈未然。
沈未然接過茶碗,轉過身掀起麵紗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溫暖如潮的感覺襲遍周身上下,她的精神再次放鬆下來。
對著雲玄露出了一抹感激的眼神,這才繼續道
“當我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整個沈府已經是一片火海,火海中滿是被燒焦的屍體。慌亂之中,我隻來得及找到了昏迷的妹妹,一路奔逃,最終跑到了碧波江。”
“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尋了竹籃,讓妹妹順江而下,從此聽天由命,在那之後我便再次昏了過去。”
“可笑的是老天爺似乎不打算收我,竟讓我順利的活了下來,從此我便發誓,餘下的日子,隻為複仇而活。”
沈未然眼中閃過濃濃的殺機,廳內的溫度頓時下降了幾分。
“後來我得知,寒江孤影,就在莫釋天的鑒天殿裏。那時我才明白,原來最終害我家破人亡的人,便是當今天子,是莫釋天那個狗皇帝!”
“神劍早就被他們偷走了,如此做派,自然是為了除掉沈家,這是瀆武之難最後一條漏網之魚,他們怎麽可能放過。”
“所以狗皇帝要殺,尉遲裨要殺,那個引發血案的道人,也要殺。”
沈未然的聲音透出森森寒意。
“日前來過的那名邋遢老道,便是你要殺的人麽。”
雲玄輕品手中天香,輕聲問道。
“不錯,它便是當年那名道人,盡管他變老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他就是那名送寒江孤影的人,他把劍留下,自己卻一走了之,何其可恨。”
“葉靈之所以能活著並且活到現在,可能與他脫不了幹係,況且以葉靈對他的感情,你不怕她怪罪你嗎?”
雲玄的話,一針見血。
沈未然雙眼閃過一絲迷蒙,旋即又恢複了清明。
“所以他還會活上幾年,這是我對他最大的仁慈。比起他的罪過,救一個人又算得了什麽,我沈家的幾百條人命,他救的回來嗎?”
雲玄微微一歎。
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諸事不如意,十之有。
講完故事的沈未然頓時輕鬆了不少。有史以來,她還是頭一次對著別人說了這麽多的話,在以往的她看來,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藏在心裏多年的包袱似乎被放下,她整個人顯得精神了許多,眉宇間的冷意消退。此刻的她,倒是多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氣質。
雲玄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心裏明白她說的簡單,實情恐怕更加殘酷。而且這之間她必定有所隱藏,比如說她這一身遠超絕頂武功從何而來,她又如何到的煙雨樓,又或有什麽計劃這些,她都沒有交待。
殘酷的經曆,讓這個本該天真爛漫花枝招展的佳人變得愈發冷漠,變的無情,變的更加孤僻。
這樣的她,也更讓人心疼。
雲玄沒有繼續追問她接下來的經曆,而是走到她的身邊,同樣看向窗外的綠意盎然。
“打算相認嗎。”
沈未然沉默,隨後搖了搖頭。
“多謝公子的好茶,未然這廂便先退下了,未央一事,還請公子能夠保密。”
雲玄點了點頭。
沈未然微微一禮,轉身持了瑤琴,輕輕邁動腳步,走向樓梯。
“多飲此茶,可安睡眠。”
雲玄對著沈未然比了比手中茶盞。
沈未然腳步一頓,取下麵紗,而後回眸,銀白皓齒在陽光下閃爍發光。
一笑百媚生。
“她叫沈未央,現在,應該叫葉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