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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故夢(四)

  她起身,長長的白色袍子拖在身後,一頭長發披散到腳踝,清冷的眸子裏沒有半點波瀾。


  門外站著的是白夢語的母親白林氏,兩人長得沒有一處相像。南宮鑰想白夢語那仙女一般的容顏一定是隨了她的父親,可是這樣一個好看又溫柔的孩子居然不得母親疼愛,實在是一件難以理解的事情。


  而這個白林氏,中人之姿,也未見性子見識有何超越於人,若白夢語的父親也是這樣一個天人之姿是因為什麽喜歡上這樣一個女子的呢?

  當真當人好奇?


  她率先進入屋內:“語兒還沒睡?”


  心裏抗拒,卻還是迎白林氏入屋,在桌前相對而坐,眼中閃過一絲譏誚:“母親不也沒有睡嗎。”


  也不知白林氏有沒有聽出她語氣中的疏離之意,仍是溫和地說道:“你城裏的住處已經修好了,過幾日立了春後就可以搬過去了。”


  她心中冷冷一笑,如此甚好,她早就想離開這個讓她壓抑的地方了。想了想,問道:“姆姆同我一起過去嗎?”


  白林氏倒是很高興,說道:“姆姆雖說年紀大了,但還是要過去幫襯著你的。”


  白夢語冷冷地說:“那就好,母親說事吧。”


  白林氏一愣,用絹帕沾了沾嘴,這才說道:“你獨院之後母親就照看不到你了,得空了你要多回來。還有,白家都係在你身上,可要好好的啊。”


  這話說完,白夢語當真是笑了出來,隻是她母親永遠也看不懂,那笑容中有多少的痛楚,反而陪著一起笑了笑。


  白夢語收了笑,問道:“母親是真的關心我嗎?”


  白林氏一愣:“你這問的是什麽話。”


  她心中有一壇冰向水底沉去,又低頭拿起筆:“若無其他事要說,母親就請回吧。”


  白林氏皺了皺眉,還是道:“春桃也跟著去,還有,你是聖女,切記不可與外人接觸。”


  “我知道。”她有些不耐煩:“我是最聖潔的聖女,自然隻懂得孤孤單單一個人待著。”


  白林氏站起身,不知是個什麽表情,片刻後不言不語地輕輕走了出去。


  門一關上,便是她頹廢地將筆一扔,直挺挺地倒在了床鋪上。


  直到她喬遷新居後的第二日,易沛才鬼鬼祟祟的跑來與她對暗號。


  聽到那熟悉的鳥叫聲她心中是歡喜的,就連本來積蓄的傷懷與埋怨也全都拋諸腦外。


  她起得太急,連腳下的矮桌也被她一下撞翻。門被猛地拉開,初春的寒氣撲入房中,爭先恐後地要將那些熱氣擠走完。白夢語赤著雙腳,長大寬鬆的繁複白袍層層疊疊地拖在身後,像一朵盛開的白色牡丹,襯著她脫俗的容顏。


  一慣冰冷的眼中有了些溫度,語氣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嗔怪:“我以為你不來了。”


  易沛已笑著跳進她的屋子,帶著一身寒氣撲向那正燃著火的一盆銀絲碳,轉回一張被凍得發紅的臉:“我去給你找禮物了,你遷居是大事呢。”


  她看著他凍得通紅的臉,兩邊臉上已經發紫生了凍瘡,在火盆上烤著的雙手指頭已經開始潰爛,心裏頭突然一緊,走過去用一雙潔白修長的手指握住那雙腫脹發紅的像冰砣子一樣的大手。


  他愣了愣,她還從來沒有碰過他呢,他一直以為這位漂亮的聖女姐姐不喜人近身,可今日……易沛有些激動,激動過後也舍不得收回手,直到白夢語放開他,還傻愣愣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發呆。


  白夢語給他倒了一杯熱茶入進他手裏,問道:“是什麽?”


  易沛抬頭看她:“什麽?”


  她一笑,若冷雪融化:“你送我的禮物?”


  易沛看得癡了,呆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忙“哦”了一聲從懷裏掏出一支狼毫筆,看得出用材不錯。


  “這個,我打了幾日柴,還打了些野味拿去鎮子上賣了,給你買的這個。”他眼睛亮睛睛地看著她:“怎麽樣,喜不喜歡,店家說這個可好了,我其實老早就去看過了,覺得配大人正好。”


  她眼睛有些潮:“傻瓜。”


  他緊張:“你不喜歡?”


  她看著他不說話,心裏卻想著,要是這個少年有人推薦去軍營裏鍛煉一番可是比他現在這樣要好上許多。孤兒,貧寒,他需要一個機會。


  他更急了:“真的不喜歡啊?那怎麽辦?要不我拿去換吧,大人想要什麽?”


  她想要什麽?她好像什麽也不想要,覺得他在身邊就已經很好了。笑著拿過那支筆:“我很喜歡,就是太喜歡了才一時沒有說出話來。”


  看他鬆了一口氣,又是一副高興的模樣:“聖女大人搬到這裏,以後我來找您就方便多了。”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易沛一愣,“啊”了一聲才反應過來,第一次看了她良久,低下頭去,再看她時臉上有一抹動人的笑:“您忘記了,我八歲那一年,那時候父母已經去世了,我家的那幾畝地生了病,全都發黑死了。”


  他像是陷入了悲傷的往事之中:“沒有那幾畝田的穀子,交不上糧,我也許當年就過不過去了……是您,幫我將它們救活了。”


  他看她的眼中 充滿著虔誠:“您就是神仙。”


  她笑了:“就為這個?”


  他看著她:“我一個孤兒,別人都欺負我,沒有什麽人來幫我。”神色是難得的認真:“隻有您,您是真心的,您是真心幫我的。那一年,我也才能活下來。”


  她有些茫然,想了好一會才記起來,有些吃驚:“你就是那個小孩子?


  他又說:“後來又遇見您,您那麽好,那麽美,像出塵的仙子讓人心生敬意,我便想陪在您身邊守護著您。”說完不好意思的笑了。


  白夢語整顆心被他這樣的話塞得滿滿的,全是溫情與暖意。


  易沛離開後,她握著那支筆睜著眼睛到了天明,心裏頭漸漸篤定了一件事,可心情卻不由自主的沉寂下去。


  她是聖女,是白家和全村乃至全城的守護者,根本沒有資格擁有普通人能擁有的。從不沒有那麽想過,想要逃離這個桎梏她的地方,她羨慕易沛,她的人生從不在她自己的掌控之中,沉痛地扶上自己的額頭,眼中浮過一抹痛色。


  突然覺得還不如不要想明白,也許一切會好上很多……


  此後一切如常,白夢語托了關係讓廉易去了石城的軍隊。那一天日頭已經變大,他站在她的院落中很久,最後才明白,他的守護需要力量,而她不過是順著他的心意給了他一個得到力量的方式。


  他膽子有些大,一貫如此,居然就那麽目光灼灼地看著她慎重地向她宣誓:“大人,吾此一生,定將守護於您,不離不棄。”這是他的夙願,卻讓她第一次紅了眼眶。


  易沛離開以後,白夢語的日常便沒有什麽新意與變化,除了被請去祈福與為村子禱告,基本就是作為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隻偶爾聽聞易沛在軍中如何機警能幹,再之後聽聞他被派遣去跟著執行一次任務,不知何緣故被領軍的從六品的副尉看中,編入了國家常備軍中。


  他的消息至此成了斷線的風箏,就這麽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一般,連一封信件也沒有。她想不明白,可知道以後能怎麽做,也隻能那麽做,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終於落下淚來,兩行清淚之下是俞見堅硬冰冷的內心。


  幾日後她從郡守的府邸走出來,遠遠地瞧見上次在家中見到的那個小女仆,想起那孩子不知為什麽變得那麽膽小,便沒讓身邊的人跟著,獨自走了過去。


  路上的人見到她都恭敬地退到了一邊,小女仆後知後覺地轉過身,看到身後站著的人嚇了一跳,又意識到自己的無禮,忙躬身行禮。


  她溫和地問道:“別怕,到家裏那麽長時間也還怕嗎?上一次見到你跟隻小兔子似的,現在也像。”說完彎腰將那不過八、九歲大小的小女仆扶起來:“有什麽需要的可以來告訴我,我會保護家人的。”


  家人?小女仆抬起頭來,大概覺得她不過就是個奴仆,哪裏擔得上家人這個稱謂。


  白語夢笑了笑,撩開兜帽上的輕紗:“記住了。”說完輕輕摸了摸那孩子的頭,這個被她從一群成年乞丐手中救出的小女孩,若不是她路過救下也許已經……


  她搖搖頭,笑道:“去忙吧。”


  轉身沒走上幾步,背後那個小女仆突然叫住她,小心翼翼地跟上去:“我送一送大人。”


  她想笑,又忍住,指了指街對麵正神色焦急地等著她的幾個仆人和已趕過去的馬車:“不用送了。”


  小女仆固執地搖頭,小聲道:“要送的。”說完加緊一步走到她身側,更加小聲道:“大人,夫人……”


  “夫人生病了?”雖說對她不理不睬,可到底還是她的母親。


  小女仆雙手使勁絞著衣角,低著頭。


  她蹲下去,看著小女仆:“是不是夫人生病了?”


  “……不是的。”小女仆抬起頭:“大人您別回那個家,我聽到夫人同姆姆說,說……”她抬頭看了白夢語一眼,像是下了好久的決心:“說要是您死了就好了。”


  她又看了看已呆苦木雞的白夢語:“姆姆讓她以後別說這個話,小心隔什麽有耳朵。”


  怕白夢語不信,又不敢當街跪下,隻得小聲保證道:“是真的,大人救過小人的命,我不會騙您的。”


  她似乎很著急,這時街對麵走來一個人,白夢語聽到那人焦急的喚聲急忙放下兜帽上的紗遮住一張刹白的臉回身過去的時候小聲道:“這事不許對外人提,快回去吧。”


  那人春桃,已走到她邊,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小女仆:“大人沒事吧,這是家裏的……小福?”


  小福躬了躬身,怯生生地喊道:“姐姐。”


  白夢語已向前走去:“是家中的仆人,我先前還以為看錯了,好了,走吧。”


  春桃應了一聲,虛虛地扶著白夢語往馬車那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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