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逃避
可能是顧培風沒什麽經驗,也可能是蘇齊雲的血管肌膚太過於脆弱,他打的這個耳洞不斷地出血,顧培風隻能用棉簽一點點蘸著,努力止血。
期間,他一直在不斷道歉。
“沒事的。”
蘇齊雲覺得自己倒還好,反而顧培風焦慮得快崩潰了,一直在溫柔安慰他,“是我自己要打的,你不用自責。”
說是這麽說,直到他的耳朵稍微凝住不再出血,顧培風的情緒才勉強安定下來。
“辛苦你了。”顧培風俯身擁抱他,“一定很疼吧。”
蘇齊雲回擁他:“培風。有件事情,我沒有人可以傾訴,可以告訴你麽。”
顧培風有些期待地看了他一眼,剛想換個坐在他身邊的姿勢,蘇齊雲卻猛地抱住了他,把臉埋在他的胸口,不讓他動,更不讓他看自己的表情。
“……我在猜想,有可能是我害死的我媽。”
顧培風渾身一僵。
一時間,他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隻好安慰幾句:“這是凶手的問題啊。”
蘇齊雲在他懷裏搖了搖頭。
“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和凶手打過照麵的。我見過他。也正因為我見到了他的臉,一開始,他對我起了殺心,在我背上劈了一刀。”
顧培風撫著他的背。
“可後來,他反而像是束手束腳起來,怎麽都不肯傷我。那時候我隱約懷疑過,我都看到了他的臉,為什麽他還要留活口,是不是另有目的。”
“後來我聽說罪犯自首了,就沒再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直到那天,雖然夜裏看不太清楚,我總覺得那張臉,讓我非常熟悉。”
顧培風猛然明白了他說的是誰。
難怪樹屋那天,蘇齊雲的情緒有些詭異的不正常,還主動談起了過去的事情。
“在醫院那天,遇到莊隊,提到他曾經是刺桐人,我更加懷疑銀鏈子和我有舊仇——他看我的眼神,太奇怪了,似乎也在探尋,我是不是當年那個人。所以之後我讓你向莊隊要了他的名字,通過大數據一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知道他最近總在我小區徘徊,每次傍晚來,在小區門口買包煙,一直蹲到天快亮的時候才走。我在等你的時候,貝達轉過來的消息——他買了火機,買了高度白酒。那時候我就知道,他要滅口。”
“我等他縱火,製服他之後,仔仔細細觀察了他很久。雖然十幾年沒見過,那時候我年紀也不大,但我敢肯定,就是他。他急著要製造意外滅我口,更佐證了這一點。這個十五年前的舊案,本來因為有人自首,稀裏糊塗的結了。這時候忽然跑出個目擊證人,還和他再次見麵了——他比我更怕。”
“……失火那天,我心裏真的很亂。”
“就差一點,差一點我就失去理智,想把你一起帶走。凶手不是當年自首的人,意味著自首的人說的那一串什麽經濟大案打擊報複,全都是空話。也意味著這件事,很可能至始至終和我爸無關。來自首的所謂凶手才是被買通的人,是對方掩護真正目的的幌子……”
顧培風試著捏了捏蘇齊雲的手,他的手和見到蘇正則的那一天一樣,冰冷。
“培風,你說會不會,會不會其實是我害死了我媽……如果是這樣,我有什麽資格去恨我爸、指責我爸?我才是那個給整個家帶來悲劇的人……”
顧培風忽然想起,他查找SSRI藥物時候看到的一句話——“過於痛苦的、毀滅性的打擊,仇恨、創傷、妒忌或過度挫敗,讓人產生失控感,這些壓倒一切的負性情感會摧毀病人的身份認同、內化價值和客體關係”。
換句大白話來說,是打擊過大,會毀滅了一個人的精神和認知體係。
蘇齊雲此前一直以為是他爸和利益的原因導致了家庭的悲劇,對他爸的偏見,勉強還能當最後一層擋箭牌。
如果這件事的歸因忽然轉移到他自己身上,失去了最後一層遮擋,他簡直不敢想蘇齊雲的精神狀態會糟成什麽樣。
他忽然想明白這幾天,蘇齊雲越來越頻繁靜推的原因。
“不,不是你。”
顧培風柔緩摸著他的頭發,“錯的是凶手,不是你。不用自責,雲雲。”
“……如果他們的目標是我,那很可能——”
蘇齊雲再也說不下去,他把臉深深埋進顧培風胸膛,兩股溫熱的暖流淌在他心上。
如果目標是蘇齊雲,意味著看中了他的才能,刻意製造了這起悲劇。意味著刻意讓他家破人亡,讓他除了某條路以外,無路可走。
而他,居然正中圈套。
背井離鄉,認賊作父。
“我真的是個混蛋。”
顧培風終於明白了他當時躲閃逃避的另一個原因。
他逃避的,是不肯麵對真相的自己。
顧培風鬆開他,溫柔地注視著蘇齊雲。
他的睫毛上掛著眼淚,鼻尖也有些發紅,看著像剔透的玉珠滾在臉上。
“雲雲才不是。”他幫著擦去蘇齊雲臉頰上的眼淚,“真正的壞人都害怕雲雲。隻敢趁你不在的時候使壞。雲雲很厲害的。”
蘇齊雲抿著嘴唇,沒抬頭看他。
“其實我從小就很崇拜你。”顧培風盯著他看,語氣有些不好意思,“你從小就那麽優秀,那麽完美。對我來說,你就像……就像掛在天上的北極星,幹淨,又發著光,給我引路。”
蘇齊雲抬臉,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每每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心氣浮躁的時候,就會想你。隻有你,才能安撫我煎熬的靈魂。”
這句話,讓蘇齊雲的眸色更深了。
他筆友的來信上,出現過一模一樣的話語,一字不差。
“……顧培風,你到底是誰……”
蘇齊雲抬頭,看著他的眼睛,隻覺得裏麵是無盡的深淵,一不小心,就會徹底沉溺進去。
他這麽問之後,顧培風隔著時光,悠長悠長地摸著他的臉。
蘇齊雲的左耳傷口終於凝固,耳釘下露出點鮮紅的痂,活像是顆紅朱砂。
“雲雲,我們一起回去,把之前的事情都解決掉,好不好?”顧培風小聲安慰他,“你和我說這些,其實也是想回去的吧。”
“是。我知道他們是忌憚我才沒敢輕舉妄動,這次出逃和清倉也是故意造成的假象。我也知道他們一定會按捺不住——畢竟,他們之前攢著的子彈,被我賣了個精光。”
顧培風的手指一頓。
蘇齊雲恢複了些自信,微微笑了:“三千萬美金,是齊光囤著,等夏元被做空到穀底的時候大量兌換夏元,再等貨幣價值調控回來之後,這部分資金水漲船高,坐享其成——兩年前,我發現了齊光的計劃,當時就覺得為了賺錢拉上一國經濟陪葬非常不妥,和他爭執之後回的國。那些美金,可能是通過顧氏的港口進來的,但很可惜,被你們查抄得幹幹淨淨。”
顧培風低著頭,若有所思。
“還有。”蘇齊雲提醒道,“查抄的事情早上剛出,就有人通知了杜嘉來金融20人論壇鬧事,你們FRCA內部應當有貓膩——你,想不想把他揪出來?”
“怎麽揪?”
“其實,我一直有個想法……”蘇齊雲把他拉下來,湊在耳邊交待了一番。
顧培風聽完,皺著眉頭:“不行,這會毀了你自己!”
“……你相信我。”蘇齊雲說,“我了解他,他自小就是個相當自負的人,對付自負的人,需要讓他贏。而且要贏得徹徹底底。”
顧培風悶不吭聲。
蘇齊雲沉思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兩個人又來回咬耳朵磨合了些細節,這才互相說服了對方。
“還有件事我想告訴你。”顧培風坦白道,“我,其實是白鬆最後一個說客。你……會不會生氣?”
那天早上醒來,白鬆連續給他打了十幾個電話,回過去的時候,他就提議,如果所有人人來勸都沒有效果的話,就交由顧培風來勸。
蘇齊雲垂下眼簾:“這個計劃,我們給予的犧牲不少,但要求隻有一個。希望白老自己能明白。”
“白老答應。”
蘇齊雲的眉眼忽然舒展了許多。
顧培風輕聲說:“上頭給的壓力太大了,白老……警告了我,之前的事情,就算了。”
蘇齊雲笑了:“那還等什麽。”
打耳洞的時候出了不少血,好在愈合的過程還算順利。
第二天的時候除了有些紅腫,基本無恙了,顧培風小心翼翼給他換了藥。
倒是孝慈過來,忽然看她哥戴上個耳釘,嚇了一大跳,然後鬧著也要打——當然,被她哥凶了回去。
第三天的時候,紅腫都消了不少。
這天也是孝慈直接從巴塞羅那飛京城,開始進國家隊集訓的日子。
送走孝慈之後,蘇齊雲沒回來,而是從後備箱拿下了自己和顧培風的行李,也開始辦理登機手續。
他出示護照之後,被帶到了貴賓櫃台,走特殊通道,剛進候機廳,機組成員已經萬事俱備,朝他點頭問候。
顧培風剛想感歎一句萬惡的資本主義,抬眼就看到自己的頂頭上司白鬆,站在機組成員旁邊。
難道是白鬆安排的?
“蘇先生,您這邊請吧。”
白鬆上前一步,給蘇齊雲引路。
他們沒通過廊橋,而是直接坐擺渡車到達停機坪。
機場幅員遼闊,一下擺渡車,強烈的風撲麵而來,接著映入眼簾的,居然是鋪到車門口的長紅地毯。
“蘇先生,請。”白鬆率先下車,竭力繃著自認為“禮貌”的表情。
蘇齊雲朝他克製地點頭當做致謝,踏上了紅毯。
顧培風跟了下來,一眼認出了眼前的飛機。是顧明彰的私人飛機。
估計是白鬆為了接蘇齊雲,特意問顧明彰借的。
紅地毯順著道路一直鋪上了舷梯,他這回帶來的FRCA的幾個人跟迎賓小姐似的左右分開站著,恭候蘇齊雲。
顧培風跟在蘇齊雲身後,心想這搞得跟迎接國家首腦似的,真有排麵。
尤其是頂頭上司白鬆給他開路,嘖嘖。
不得不說,顧培風在心裏小爽了一把。
他抬眼看到易燃站在右邊最後一個,富二代易燃哪兒受過這種歡迎人的差事,臉上的表情可太逗人了。
蘇齊雲依舊平靜,他順著紅毯,信然上了飛機,眼神都沒有斜半分。
他剛剛經過,幾個年輕小姑娘在旁邊嘰嘰喳喳地討論:“好帥啊……可是太高冷了,連個笑容都沒有……”
小田湊過來,壓著聲音說:“冷不是更好麽!更有禁忌的侵犯感!”
顧培風立即白了她一眼,雖然她說得對,但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機艙裏,蘇齊雲獨自坐在最後。
所有人都上來後,一群小姑娘聚在離他有點距離的地方,又躍躍欲試地嬉鬧著,又有點怕他,不敢上前。
最後還是小田鼓足勇氣,送了一杯歡迎香檳:“蘇先生,您喝。”
蘇齊雲輕抬眼,澄澈的眼神看得人心中一動。
他接過玻璃杯,低聲說:“謝謝。”
小田身後又是一陣騷動。
蘇齊雲對這些噪音倒是渾然無覺,一概屏蔽,他抿了一小口香檳,淡然地翻看著雜誌。
顧培風的位置在和他一個過道相隔的地方,蘇齊雲察覺到他到來,抽出了自己胸口別著的鋼筆問:
“培風,你帶電腦了麽?我想起來,那件事情不用問大陶,我這裏有資料。”
顧培風看了看身後坐滿的人,神色有些不自然。
“沒事。把電腦給我吧,我存你電腦上。”
顧培風遞給他,蘇齊雲接入電腦,當著所有人的麵用虹膜解了鎖,開始傳輸文件。
沙發上一位FRCA風控官,旁若無人地坐著,一直低著頭,在手機上打開了無線局域網攻擊軟件。
從巴塞羅那飛月城,需要在巴黎戴高樂經停一次,合計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時間。
傳完資料,蘇齊雲戴上眼罩,顧培風幫著把他的座椅調平,給他掖好毯子,這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旁邊以小田為首的幾位風控官跟看真人偶像劇似的,眼睛都舍不得移開他倆。
飛機降落的時候是淩晨六點。
機場內部挺冷清,沒什麽人。蘇齊雲提取行李,剛轉出出口,鋪天蓋地的閃光燈幾乎晃得他睜不開眼睛。
瞬間,無數長話題遞了過來。
“請問Nebula是否為此次市場投機過熱負責?”
“網傳您惡意做空杜氏脅迫他們低價出讓股份是否屬實?”
“網傳您通過73%俱樂部操控投資市場,請問您對此有何看法?”
他抬手擋著刺眼的閃光白光,忽然頭頂傳來輕柔的觸感,顧培風單手給他扣上了帽子,自然地把帽簷往下拉了拉。
這次顧培風沒和這些媒體糾纏,隻是護著蘇齊雲的肩膀幫他擋開媒體,還沒走出出口,幾個身著製服的人攔住了所有人的去路。
他倆先是看到了隊伍裏的莊宏偉。
為首站著個臉生的人,肩章比莊宏偉多了兩顆花,蘇齊雲推測,應該是一級警監。按照警銜估計,他可能是經偵總隊下來的人。
這位一級警監攔住蘇齊雲:“你就是蘇齊雲先生吧。”
剛剛舉著話筒的記者見到這一幕,全部扛著機器,哢嚓拍個不停。
金融巨子遭遇經偵警察,一下飛機被當場帶走,這可是難得一遇的大新聞!
蘇齊雲點頭:“是。”
為首的人亮出警官證:“蘇齊雲先生,現就三千萬美金及杜氏關聯交易問題,現要求你配合調查。請吧。”
他讓開一小步,比出個“請”的手勢。
“可以。”
蘇齊雲平靜回應,“同時,我要指證。”
四周瞬間安靜下來,收音設備幾乎要圍滿蘇齊雲。
“沒問題。要指證誰,進去,慢慢說。”
蘇齊雲低頭,看似不起眼地捏了一下顧培風的手,跟著警察一起走遠了。
顧培風沒敢攤開掌心,他摸著手心裏的東西,薄薄的,像是個信號接收器。
作者有話要說:【前文伏筆】
感謝追更!(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