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忠誠
顧培風看了看表,說是問詢,王健和唐蘇進去起碼有兩個小時了。
快到晚上九點的時候,一層問詢室的門才哢噠打開,顧培風立即低下頭,裝作在看雜誌。
直到一雙黑色芭蕾鞋停在他眼前,顧培風抬起頭,看到唐蘇一臉愧疚地盯著他看。
“什麽人哪都!”
沒多會,年輕幹警小董氣呼呼朝外走,沒走幾步遇上了單獨走出來的莊隊,立即嚷嚷著抱怨開了:“男的油嘴滑舌一統胡說,女的一臉鬱悶啥也不說,真是當代沒頭腦和不高興啊這倆!”
莊隊把他後腦勺一拍:“修煉著點吧!”
這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大廳裏除了值班室還亮著燈,幾乎沒人。
莊隊剛邁進大廳,看到長椅上坐著的人,略微有些驚訝。
他還以為,這人早走了。
顧培風放鬆坐著,右臂閑閑橫搭在椅背上,左手拋著一個黑色的小機器,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還真別說,看到他的一瞬間,連見多了各色人的莊隊都有些晃神,確實非常英俊,還是又壞又蠱那種。
他刻意把左手拋物的動作放緩了下來,莊宏偉看清了——那是個行車記錄儀。剛剛什麽都不肯說的唐蘇和王健,對蘇齊雲的最後目擊,正是在車上。
莊宏偉挺感興趣,他們軟硬兼施輪番突破都沒撬開的嘴,顧培風是怎麽拿到的東西。
顧培風正翹起唇角笑著,臉上還有些不惹人煩的小得意:“莊隊,喝一杯?”
莊宏偉把手上的本子一合:“小子,有點意思啊。”
酒過三巡,顧培風對莊宏偉直爽的程度,可以說是震撼我媽。
一沾酒,莊宏偉整個人爽朗的多,三兩下去,已經把自己介紹了個底朝天。
四十出頭,刺桐城本地人。十五年前自請調動到月城,工作以來經偵幹了十幾年,刑偵又幹了幾年,現在是個閑不住的刑偵支隊長。
三千萬美金的案子,設的是重案組,經偵總隊一下來,月城市局裏麵能喘氣兒的基本都掛了個名——不說別的,做也得做給領導看。
“這次抓他,是板上釘釘麽?”顧培風問。
莊宏偉顯著有些醉了,眼神閃得不像話,他晃了晃手指,帶笑對顧培風說:“不、不是!隻是問詢,問詢和問訊不一樣,你知道吧?”
莊隊說到這裏忽然斷了,開始研究起桌上的小龍蝦,跟著來的小董還有點理智,向他解釋道:“問詢,是公民配合警方提供可知線索,就像今天的唐蘇、王健他們一樣,不是作為嫌疑人進來的,有選擇權、主動權和沉默權。但如果是問訊,那就不一樣了——”
“如果是問訊,我也不會在這裏陪你喝酒了。”莊宏偉笑著說。
其實顧培風明白這其中的差異。他的工作免不了和經偵密切打交道,刻意探一探,不過是想摸個實底。
問詢,這說明蘇齊雲的事情還沒構成完整證據鏈,那就還有轉圜餘地。
正好說到這裏,顧培風再度表態:“……我相信我哥,關於這件事,你們想問我什麽都可以。不過我知道的不多,他很多事情都瞞著我。”
“瞞著你,是為你好,你又是這種職業,這種事情少摻和為妙。”
顧培風側頭沉思片刻,主動給莊宏偉滿了一小盅白酒,他朝莊宏偉那邊傾著身子:“莊隊,我和你交個實底。我根本不想親手抓住我哥,可我更不想別人抓他——你明白麽?”
莊宏偉沒接那一小盅酒,臉上的笑凝了凝。
“莊隊,你可以換位思考一下。”顧培風端著酒杯,“如果這雙手銬,要銬上你最親的人,你是抓他,還是放過他。”
莊宏偉摸著酒杯,有一陣沒說話,顧培風以為他不會再回答的時候,他忽然慢聲說:“那要看,你選擇對誰忠誠。”
他忽然慘然笑了下:“不過也是,你不是公職人員,你有選擇權。”
他的回答讓顧培風有些疑惑,小董在桌子底下碰了碰他的腳,把手機屏幕翻給顧培風看。
上麵隻有一行字:莊隊這方麵有陰影,你換個話題吧。
顧培風點點頭,自然而然地把話題轉到了真正想問的事情上:“莊隊,你是不是認識我蘇伯父?我聽到,你喊他……師父?”
“對!”莊宏偉把手裏的酒杯一篤,“蘇隊是我師父,他是我……偶像!”
一邊小董立即捂住了臉:“來了,又來了。”
顧培風還沒明白怎麽回事,他的酒杯被莊宏偉奪走,也放在桌麵上。
莊宏偉拉著他的左手,開始憶苦思甜:“我偶像啊!才進警隊,我就給分到他名下,傳幫帶——你懂吧,就是老幹警一帶一,帶新幹警。來了之後,別人都跟著師父跑現場、出任務、搞預審,就我,就我啥事兒都沒有,天天窩局裏和搞文職的大眼瞪小眼……我憋屈啊!”
顧培風淺淺笑了,莊隊都現在這年紀了,看著依舊閑不住,可想而知年輕時候得活躍成什麽樣。
“兩個多月啊!”莊宏偉一臉愁苦,“我分下來,整整兩個多月沒見著我師父。當時我就覺得我可真倒黴!好歹我也是警校同級第一名,怎麽混的還不如同學,給分配到這麽個不負責任的人手裏。”
小董忽然噗呲笑了一聲,顧培風疑惑地看過去,他指指喝醉的莊隊:“要開始說全警大練兵了。”
看來莊隊這番話常說,小董都能熟讀並全文背誦了。
“對,就是全警大練兵。搞全警實裝、實戰。”莊隊果然接過了話茬,“那天,我大清早去了市局,看到院子裏圍了一群人在搞格鬥,當下我就操了,我說你們啥事兒都不喊我,我堂堂警校擒拿格鬥第一名,你們格鬥都不喊我?!”
他猛地一把抓住顧培風的肩膀,醉是真的醉了,但他隨手一抓,顧培風明顯感覺到,這人功底真的挺厚。
“當時我就撈開人群衝上去了,然後,然後被圍在中心那人,兩下把我撂地上了。我躺在地上才發現,憋屈啊!他、他還戴著眼鏡!他眼鏡都沒掉!”
“這個人,是蘇伯父?”顧培風問。
“對,這人就是我的師父,擒拿格鬥教材上特別鳴謝的那個蘇正則!這是我,第一服。”
莊宏偉伸出手指,比了個一。
“他回來之後我才知道,來去消失的那倆月,他在一個涉及境外洗錢的重案組裏,國內國外到處跑。在老撾和緬甸的邊境線上,轉火車的時候,被人買凶,一刀捅進胃裏,結果他胃裏插著刀,跑上兩裏地,抓住了歹徒,活活逮了個證人活口,你說牛不牛!”
顧培風點頭:“牛。”
他是真沒想到,晚上看著那麽斯文的蘇正則,還有這麽一遭經曆。
他忽然有些理解蘇齊雲現在的倔勁兒,究竟是來自於哪裏了。
“這大案子結了,表彰大會,那天我師父穿著全套家夥式來了,好家夥,這時候我才知道,分配到這個師父,我不是倒黴啊,這是天上掉餡餅,一下砸中我莊宏偉了啊!”
他在自己左胸前比了比:“三十出頭,功勳章,兩排!局裏領導說,這是為數不多的,活著的個人一等功。”
顧培風有些沒明白,小董立即補充解釋:“個人一等功是相當難拿到的,要麽是全警比武、國際比賽,要麽是重大案件,別的,大多都是……追認烈士。所以才說,活著的一等功很少見。”
顧培風點了點頭,他忽然有些理解蘇齊雲的優秀程度了,可能真的是家傳。
“當時我跟他說,我說師父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一等功獎章,我能摸摸麽?我師父當時可驕傲了,他一個一個指著和我說,‘這是我半截胃換的’——就一刀捅我師父胃裏那個案子,後來他去醫院,破裂的厲害,隻能切了。”
“‘這是我放棄三百萬換的’——三百萬換的那個,是個給高官充當白手套的大案,這段我聽別人說過,當時那個白手套,拿槍抵著他的後腦勺,桌上擺著三百萬現金和他老婆孩子的照片,跟他說,聽話三百萬立即拿走、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不聽話,當場斃在地上。”
顧培風趕忙問:“那他怎麽選的?”
莊宏偉扶著酒瓶子,笑了笑:“他沒選。拚了一把,現場七八個人都給他收拾了。那顆子彈擦著他的左腦袋過,到現在頭發拉開,還有一道彈痕。你知道我師父怎麽說不?”
“怎麽說?”
莊宏偉樂了:“還能省點洗發水!”
真是厲害。
這父子倆真是一樣一樣的。
顧培風關心著別的問題:“那他的老婆孩子?”
莊宏偉居然磨磨蹭蹭從口袋裏掏出了手機,往上翻了很久很久,才拿給顧培風看。
他是真沒想到,隻是套個話而已,還有意外驚喜。
手機上是一張翻拍的老照片。
拍的是看著隻有幾歲的蘇齊雲,他的手那麽小一點,連可樂罐都握不住,隻能連胳膊帶手把可樂罐抱在胸前,一臉嚴肅地看著鏡頭。
小時候,他臉上的冷痣還沒那麽明晰,隱隱約約的,又可愛又清秀。
“真可愛!”
顧培風隔著屏幕摸了摸蘇齊雲還有些肉乎的小臉。
真的好可愛,小時候就一副冷冷淡淡小大人的樣子。
“可愛吧!他小的時候,我師父還沒搬離單身宿舍,當時我們都沒成家,全宿舍就他一個小孩,我們沒事都愛逗他。”莊隊笑了笑,“那時候我們喊老蘇老古板,這是他的小古板。”
顧培風忍俊不禁,還真是三歲看老,現在也一本正經的不行。
莊宏偉劃到另一張照片:“這是我們下班了打球,給他拍的。”
畫麵上的蘇齊雲看著粉雕玉琢的,睫毛又長又密,就是臉上有點不太開心,一隻手揪著自己的左耳垂。
顧培風被他委委屈屈的表情逗得想笑:“他為什麽要揪自己的耳朵?”
“他爸和另一隊打籃球,他賭他爸贏,結果輸了。我們本來逗他的,說輸了揪耳朵,他不是太小了嘛,誰舍得,沒人揪他,他就自己揪上了。”
好萌。
真的好萌。
顧培風看著這張老照片,恨不得手伸進屏幕裏,捏捏蘇齊雲的嚴肅的小臉。
遇到他以來,蘇齊雲一直是認真成熟的樣子,突然看到年幼的蘇齊雲,真的又新鮮又驚喜。
“還有呢,你自己滑吧。”
得了允許,顧培風這才開始滑動起照片,下一張,蘇齊雲坐在摩托車上,被巨大的頭盔壓住了半個臉,隻露出笑得開心的小嘴,他身後,坐著一個穿著淡藍色長裙的長發女人。
是連夢,蘇齊雲的媽媽。
莊宏偉也看到了這張照片,他的神情顯著有些難過起來。
“所以,蘇伯父為什麽不當警察了?”
兩排功勳章、活著的一等功,他麵前的莊宏偉沒有這些,已經是三級警監,如果蘇正則繼續做警察,說不定比現在的莊宏偉優秀得多。
莊宏偉沉默了會兒,才開口說:“他身上的警服,染上了自己家人的血,你說他這身警服,還穿不穿得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年幼的雲雲是不是超可愛!!
所以,莊隊對雲雲莫名的上心和注意,到這裏大家應該都明白了吧
公安幹警不容易,向他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