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番外

  隋慶元年, 新帝以天命為由,處死前朝皇帝,冊封正妻為一國之後, 同年,皇後誕下太子, 隋慶帝龍顏大悅,賜名為長行。


  誕下太子後, 皇後雖沒再有子嗣,但新帝一直對她毫無異言,兩人一直相敬如賓,琴瑟和鳴, 沒想到卻在五年後,有人卻查出皇後母族竟暗中勾結亂黨, 意欲謀反。


  國丈一族被滿門抄斬,降為奴籍, 皇後本該處死,但隋慶帝念及舊情, 加上她並未參與到謀亂之中,所以便隻將她關入冷宮。


  不過, 第二年,皇後便在宮中畏罪自盡, 隋慶帝哀痛欲絕,後來數年都再沒冊立過皇後。


  雖說隋慶帝對皇後情意深重,但不知怎的, 對太子卻很是冷淡,後來貴妃得寵,他甚至屢次有廢太子的意向。


  靜謐偏僻的宮殿外, 種著一顆枝繁葉茂的石榴樹,正值盛夏,上空烈日炎炎,個子瘦小的孩子坐在蒼綠掩映的石桌上,雙眼空洞地發著呆。


  一個戴著巧士冠,身著深紫圓領袍的太監走進來,拱手朝那小孩行了一禮。


  “殿下,這位是翰林院侍講學士,以後便由他為您授課。”


  小孩依舊巋然不動地坐著,連眼珠子都沒動一下。


  那太監已經把人帶到,後續的事情便無需再管,又行一禮後,便告退了。


  此刻已近晌午,晃眼的陽光穿梭在樹影間,不出一會兒,後背便滲出濕膩膩的熱汗。


  “微臣傅時雨,參見太子殿下。”


  清越的嗓音如同是金玉相碰,好聽得好像連四周滾燙的溫度都降低了一些。


  小孩被吸引著抬起頭,斑駁的光影讓這人的臉也變得模糊,隻能看到有些削尖的下顎線條。


  “……”


  似乎是發現小孩在觀察他,那人屈膝半跪在地,讓自己的臉龐清晰地映在小孩的眼瞳裏。


  這人生了副賞心悅目的好相貌,麵若冠玉,眉目疏朗,笑起來連嘴唇都恰到好處的漂亮,而最令小孩驚訝的是,他太年輕了。


  原本他以為自己太傅,會是一個嚴肅迂腐的糟老頭子,沒想到竟然會是眼前這個看起來才剛及冠的書生。


  許是看懂了小孩眼裏的困惑,那人笑了笑,明知眼前的人是太子,但他卻坦誠遞說出了真相。


  “翰林院的學士除了我,沒人願意來做殿下的太傅。”


  小孩黑溜溜的眼珠子轉了轉,那張消瘦木訥的臉上終於有了點神采,看著比剛剛也多了幾分這個年紀才該有的童稚。


  他好奇問道:“你為什麽願意來?”


  那人嘴角一勾,又很誠實地說:“我也不願,隻是不得不來。”


  聽到這話的小孩麵上一愣,隨機便有些氣鼓鼓道:“那我現在就去找父皇,讓你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他從石凳上站起來,還沒走,細細的手腕便被那人抓住了。


  明明是在豔陽天下,抓著他的那隻手卻有些泛涼。


  那人並沒讓他去,也不讓他不去,隻是朝小孩淡然一笑,話裏平靜地說:“我會被砍頭的,殿下。”


  “你被砍頭跟我有什麽”


  小孩看著那人含笑的黑眸,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隨後便像是潮水淹沒的浪花,再也沒了動靜。


  ——這便是封長行與傅時雨的初遇。


  不算轟轟烈烈,但足夠刻骨銘心。


  最開始傅時雨忌憚封長行發現他真正的身份,封長行也忌憚他發現自己私底下的勾當,兩人雖各自心懷鬼胎,但明麵上還是維持著虛偽的和諧。


  傅時雨規規矩矩地教習封長行功課,封長行也維持著自己那副懦弱太子的形象,明裏暗裏都要受一些欺負,身上總是青一塊,紫一塊,找不到一塊好地方。


  那時他和暮雲初,小春子三人相依為命,住在寒酸老舊的宮殿裏,聽說這裏是前朝妃子的宮殿,含冤而死,所以鬼魂一直在殿裏不肯散去,常常有宮女和太監說這裏鬧鬼。


  之前沒人敢搬來住,後來皇後去世後,隋慶帝便把封長行打發來了這裏。


  回到殿內,慕雲初看到他手臂的淤青,立刻心疼的紅眼,使喚小春子去拿藥。


  暮雲初也不是一來就壞,隻是後來因常年被欺壓,受了六皇子的蠱惑,便開始起了異心。


  三人就這麽在這座難熬的黃城裏互相扶持著,暮雲初和小春子三天兩頭都要為些雞毛蒜皮的事鬥嘴,但最後看到封長行回來,都會下意識地收斂脾氣。


  在這座爾虞我詐的皇宮裏,這裏無疑是屬於他們的世界。


  直到有一天,這個世界裏走進來了一個多餘的人。


  傅時雨並未主動插足進去,但他這人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魅力,總是會讓周圍的人不由自主的被吸引。


  加上他滿腹才華,言語間詼諧幽默,加上擁有一副好嗓子,當時年紀尚小的小春子和暮雲初,成天就喜歡在傅時雨屁股後眼巴巴的跟著。


  封長行也從最開始的抗拒,到後來的漸漸接受,直到傅時雨已然成為他們三人組裏不可缺少的核心。


  他喜歡聽傅時雨說話,無論是授課,還是談論外麵發生的瑣事,他更喜歡看傅時雨笑,無論是真心的,還是假意的,這人都會讓人下意識地放鬆。


  封長行那時還不明白這種感情,他喚傅時雨太傅,偶爾換他先生,後麵少年時,他還是愛在傅時雨身邊撒嬌,用著變完聲的嗓子,低沉沙啞地喊一聲時雨。


  而平日裏總是笑臉示人的傅時雨,這時便能清楚看到他那張麵具正在逐漸龜裂,然後看著封長行,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地說:“殿下,別鬧。”


  如果說小春子和暮雲初給封長行帶來的是陪伴,那傅時雨的到來,便是封長行黑暗世界裏的一束光。


  明知這個人身上有可疑之處,但封長行還是無藥可救地沉浸了進去。


  無論是之前的傅時雨,還是後來的,他們都擁有這個本事,讓所有人都圍著他瘋魔,偏偏這人卻向來保持清醒。


  所以封長行後來會堅持認為那個憑空冒出來的神秘人,其實就是他的太傅,重新回到他身邊的太傅。


  他一直享受著傅時雨帶給他的溫暖,那是旁人所給不了的,直到後來念秋說,傅時雨其實是三皇子陣營裏的人。


  可笑的是他第一反應不是懷疑,而是以為念秋誤會了什麽。


  念秋和李嬤嬤是他娘親留下來,唯一讓他全心全意的人,此刻他竟為了一個三皇子埋在他身邊的棋子,而去懷疑念秋所說是否屬實。


  念秋並未多說,而是給了他幾封三皇子和傅時雨私底下來往的書信。


  信紙上的筆跡越看越刺眼,封長行不禁懷疑起這些年有蹊蹺的地方,傅時雨並不是水滴不漏,他也常常露馬腳,隻是都被自己習慣性的忽略了。


  他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可能背叛他,隻有傅時雨不會。


  但最後現實卻給了封長行狠狠的一擊。


  原來他全心全意信任的太傅,其實也是全天下人裏的一員。


  所以後來念秋說傅時雨辭官回鄉,是為了引他出去的陷阱時,封長行對自己太傅長久以來的信任,終於全部倒塌了。


  可惜,這次他們都想錯了。


  那個城府深沉,喜歡玩弄人心的傅時雨,這次他真的沒說假話。


  傅時雨前半生都在為了保命而活,而最後,他卻為了封長行,連命都不願要了。


  他一直藏在心裏的秘密,在他死後,念秋明白了,而封長行直到臨死,才明白。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傅時雨直接一句話便點清了這些年困擾著封長行的執念。


  他眼神恍惚,想起與太傅的最後一次見麵,是在他出宮的前一晚。


  “封長行。”他沒同往日一樣,喚封長行殿下,而是膽大妄為地直呼他姓名,“下輩子你別做太子,我也不做太傅。”


  “那做什麽?”封長行問。


  傅時雨笑而不語,夜色朦朧間,他像是無聲地說了句什麽,封長行還沒看清,他就轉身走了。


  現在想起來,封長行總算是讀懂了他太傅那句話的意思。


  ——下輩子你別做太子,我也不做太傅。


  ——做夫妻。


  看著眼前這個跟太傅一模一樣的人,這次封長行心裏的執念終於煙消雲散,可以分清他們兩人的區別了。


  以前太傅看自己的眼神總是很複雜,望進深處,仿佛又藏著一絲不明顯的溫柔,每次在這種眼神的注視下,他的心髒都會像是漏跳了一拍。


  而現在的太傅,看自己的眼神總是涼薄的,不帶任何起伏的,他看著會感到驚惶,感到陌生。


  開始他以為是太傅性子變得冷清了,而最後,封長行看到他太傅看楚晏的眼神時,他才漸漸意識到,他的太傅沒變,變得是他那雙眼所及之處的人。


  沒人能代替他的太傅,太傅也無法代替任何一個人。


  隻是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楚晏看著跟前緊挨在一塊的兩方墳塋,神色冷漠道:“為何要將他們葬在一處?”


  傅時雨蹲下身,在墳前倒了兩杯酒,淡淡開口:“算是了他們兩人臨終前的遺願吧。”


  “你怎麽能確定之前的傅時雨傾慕太子?”楚晏問。


  傅時雨晃了晃手裏的酒杯,笑道:“猜的。”


  他側過臉,看向身後站著的楚晏,一臉深意地說:“前世你知道我是太子的人後,是怎麽想的?”


  傅時雨像是隨口一問,楚晏卻沒有回答的很敷衍,沉吟半晌後,才如實道:“想殺了你。”


  “是嗎?”傅時雨麵上的笑意更甚,“那怎麽沒下手?”


  楚晏居高臨下地看著傅時雨笑吟吟的臉,冷著臉答道:“不想。”


  傅時雨不依不饒,“為何不想?”


  楚晏看到他麵上藏著的得意,心裏已經猜到這人心裏的想法。


  “舍不下,放不了。”


  聽到這話的傅時雨終於放過了他,挑著眉,一臉神采飛揚,“看來,你已經被我迷得無法自拔了。”


  “以後你可要對我好點,不然我一生氣,就不跟你好了。”


  楚晏麵上卻沒什麽表情,隻冷淡地嗯了聲。


  傅時雨重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灰,剛想離開,耳畔卻傳來楚晏柔和又磁性的嗓音。


  “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傅時雨一愣,緩過神來後,他不禁笑了,揶揄道:“別說太早,一輩子長著呢。”


  “很短。”楚晏垂眸,意味深長地說:“不止這輩子,我還想下輩子,下下輩子都對你好。”


  傅時雨笑容一僵,不太習慣道:“怎麽突然開始肉麻了?”


  楚晏上前拉住他的手,湊近傅時雨耳邊,小聲念叨了兩個字。


  “報複。”


  傅時雨還沒理解他的意思,不經意瞥到身後封長行的墳塋,他頓時無語道:“你是小孩嗎?”


  “兩世的人了,怎麽這麽幼稚!”


  聽到傅時雨的話,楚晏倒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牢牢攥著他的手,目光悠遠道:“重生後,我之所以想殺了你,不是因為你是太子的人。”


  “……是因為你喜歡的人太子。”


  傅時雨忍俊不禁道:“我可從沒說過我喜歡太子。”


  楚晏瞥他一眼,不鹹不淡道:“可你也從沒說過喜歡我。”


  “……”傅時雨又無奈又好笑,他踮起腳,隨意地親了親楚晏的嘴角,“我喜歡你,我心悅你,我愛你,行了吧。”


  楚晏顯然不滿意他開玩笑的口氣,剛想開口,傅時雨卻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看身後的墳塋,故意陰氣森森地說:“好了,別刺激後麵的兩個單身狗了。”


  “小心他們氣得從墳頭裏跳起來,把我倆給拉進去。”


  楚晏單身狗的意思都沒研究清楚,就被傅時雨拉著往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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