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番外

  沈言亭記憶裏的父親, 溫文爾雅,滿腹經綸,平日裏很少發脾氣, 被惹急了頂多紅個臉,連大聲說句話都罕見。


  那時他娘親還是個喜歡嘮叨的婦人, 叮囑他不要貪玩,多念念功課, 晚上掌著昏黃的油燈,一邊縫補開口的破布鞋,一邊抱怨自己這腳要不了幾天就得廢雙鞋。


  日子雖過的貧寒,但勝在簡單溫馨。


  沈言亭一直以為自己會跟平日裏玩在一起的同伴一樣, 平平凡凡地長大成人,功課好的話, 就去京城裏考取功名,功課不好, 就留在鄉下裏種田。


  他跟父親一樣,沒什麽大誌向, 追求的是安逸自在。


  或許他父母會在幾年以後,給自己添個弟弟或妹妹, 他也會跟天底下的其他哥哥一樣,護著他們平安長大。


  但天不如人願, 這世上總會有太多的始料未及。


  如果在五歲時,有人說,你父親以後會像妓子那般, 躺在男人身下行歡,他一定會把說話的人暴揍一頓,見一次就打一次。


  但如果到十歲, 有人再這麽說,他就會笑著說。


  ——這一切都是真的。


  誰也沒想到,平日裏那個喜穿白衫,溫良謙遜的俊朗書生,最終會變得放浪形骸,令人疾首蹙額。


  沈言亭還記得他最開始那段日子,他父親整日整夜被關在柴房裏,娘親拿走一切會傷害他的東西,然後等到夜深人靜時,她便躲在屋裏,壓抑地哭泣著,第二日又恢複成往日裏的模樣,假裝什麽都沒發生。


  後來他父親咬舌自盡,好在被娘親發現的早,勉強撿回一條命,那之後,他便看到娘親時常會帶著不同的男人回來,街巷間也開始流傳起關於父親的難聽傳聞。


  那些汙穢的字眼,對於年幼的沈言亭來說,其實還不能完全明白,但他娘親卻每次都緊緊捂著他的耳朵,生怕他聽見一個字,等到議論的婦人走後,她才蹲下身,抱著沈言亭一聲不響地流淚。


  沈言亭開始懂事後,也漸漸明白了他父親的那些醃臢事,明白了為何小時候玩得很好的夥伴,一夕之間,突然開始遠離自己的原因。


  而正是懂了,他對父親的恨意也開始與日俱增。


  記憶裏那個如同清風朗月般的父親不複存在,剩下的隻有髒髒不堪的妓子。


  他父親偶爾清醒的時候,總喜歡躲在窗門的縫隙裏看他。


  許是知道自己厭惡,所以無論請不清醒,他都再沒出過那間屋子,有時候聽到沈言亭路過他屋外的時候,哪怕他再克製不住,也會下意識地收斂聲音。


  可惜早就被怨恨淹沒的沈言亭,哪能再去留意關於父親的這些小細節,他甚至巴不得這個人早點死。


  每次去廟裏燒香的時候,他都跪在佛祖麵前,誠心誠意地祈求自己回去後,可以不用再看到那個令人作嘔的男人。


  而被恨意支配的沈言亭,後來有一次,做了平生以來,最後悔的一件事。


  他趁娘親外出後,偷摸摸地往門裏麵塞了一隻娘親的簪子。


  塞完後,沈言亭有點害怕,便急忙躲回了屋子裏。


  傍晚,娘親回來了。


  沈言亭聽到她在院子裏撕心裂肺地痛哭著,聲音劃破寂靜幽冷的深夜,讓他的心髒也開始隱隱作痛。


  所幸,許是老天憐憫,他父親又一次大難不死。


  沈言亭以為娘親會狠狠地把他打一頓,但她隻是帶著自己到了許久未見的父親跟前。


  那個溫雅俊逸的父親已經瘦脫了相,再不見當年的風采,而令人觸目驚心的是,他露出來的手臂、脖子、腳踝上全是各種長短不一的傷疤。


  娘親說他早就想死了,每次他的命都是娘親苦苦求回來的,她舍不得自己的愛人,所以自私地想留下他。


  聽完他娘親的那番話後,沈言亭終於明白,他和娘親的痛苦,比起這麽多年來,飽受折磨的父親,其實根本算不了什麽。


  看著昏迷不醒的父親,沈言亭有些後悔了。


  後來他和娘親聽說下蠱的人來自姑爾寨,便準備前往,但留父親一個人在家裏,娘親有些不放心,所以托了一位對他們一家抱有同情的老婦照顧,然後就帶著自己離去了。


  臨走前,沈言亭頭一回站在父親緊閉的門前,眼眶通紅地說了聲對不起,還讓父親等他回來。


  他父親不知在想什麽,遲遲沒有應聲,就在沈言亭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卻在門內沙啞地應了聲好。


  眼見著一切快要有轉折的時候,上天又一次開了玩笑。


  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下蠱之人的娘親,就在沈言亭以為父親可以得救的時候,回來卻看到了他赤luo死在榻上的慘狀。


  而最令沈言亭絕望的是,總是想著自盡的父親,那一天卻硬挺著受下了那些令人發指的屈辱,為得就是自己走前說的那句,等他回來。


  可惜最後什麽也沒等到,常年的折磨早已令他精疲力竭,加上心理也臨近崩潰的邊緣,一切爆發的太快,直接淹沒了父親僅剩的一絲信念。


  他父親死了,死於他生前最痛恨的死法。


  在父親死後,他和娘親也猶如行屍走肉,渾渾噩噩地虛度餘生。


  但饒是再不想活,他們心裏都存著一個共同的念頭,那便是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一定要拉著所有傷害過父親的人下地獄。


  娘親查了許多古籍,又傾家蕩產尋了許多蠱蟲,每日都讓他以蠱養身。


  起初看到浴桶裏密密麻麻的蠱蟲,沈言亭心裏有點發怵,但想到他父親死前的模樣,他又忍耐下恐懼,咬牙堅持了下來。


  就這麽過了兩年,沈言亭與那些蠱蟲變得親密後,他們也找到了機會。


  他娘親救下了一位從將軍府裏的侍女,喚作似錦,他們探聽到將軍府裏的大小姐,與宮裏的那位南瑤皇後很是親近,於是便設計接近那位將軍府的大小姐。


  深閨裏的小姐不諳世事,並沒花太大功夫,他們便被帶回了府裏。


  進府前,沈言亭偽裝成少女的模樣,有次那位大小姐進宮,把沈言亭也給帶了去。


  正陷入可以報仇雪恨的狂喜中的沈言亭,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會在這座宮城裏遇到自己耗盡餘生,也難以渡過的死劫。


  他看到那位美豔動人的南瑤皇後坐在高位,明明隻有幾步之遙,他卻不能接近分毫。


  沈言亭擔心自己充滿殺意的眼神會暴露,便以小解為由,出去透了會氣。


  剛出殿門,就看到有位嬌俏動人的少女目光閑散地坐在地上,神情看起來有些呆滯。


  旁邊站著兩個宮女小聲交談著,時不時地竊笑兩聲。


  沈言亭正想離開,忽然瞥見那少女的粉色襦裙上好像沾了幾點刺眼的血跡。


  他隱隱猜到什麽,下意識地蹙緊眉峰。


  站著的有個宮女終於想起來少女還坐在地上,急急忙忙地抓著她手臂,想把少女粗暴地拽起來。


  但少女卻不肯起,不停地蹬著腿掙紮著。


  宮女以為少女又跟往日一樣,要開始撒潑打滾了,她也沒了耐心,直接伸手掐著少女手臂的嫩肉。


  少女疼得小臉一皺,立馬開始嚎啕大哭。


  宮女擔心把人引來,趕緊蹲下身捂住少女的嘴巴,威脅道:“不準哭,不然今晚沒飯吃。”


  聽到這話的少女終於止住哭聲,淚眼婆娑道:“要吃的。”


  宮女又使勁掐了掐少女的臉頰,警告道:“那你就聽話。”


  少女嫩白的臉頰出現了兩抹紅紅的指印,她抽了抽鼻子,可憐兮兮地點點頭。


  宮女見她安靜了,便想叫她自己起來。


  “她來月信了。”站在不遠處的沈言亭,麵容冷淡地開口道。


  那宮女麵上一驚,趕緊把少女拉起來,果真瞧到後麵的襦裙上沾著零星的血跡。


  宮女眼裏閃過絲嫌惡,抱怨道:“才換的衣裳。”


  聽到少女來月信後,另一個宮女也開始煩躁地說:“每次都要幫著墊棉布,煩死了。”


  “是啊,又要換又要洗。”


  “……”


  宮女攙著少女快走出視線時,那少女突然回頭,歪著腦袋,偷偷地望了遠處的沈言亭一眼,被沈言亭察覺後,她又綻放出一個癡癡傻傻的笑臉,看起來像是要說什麽,卻被宮女拖拽著走了。


  沈言亭沒太在意這小插曲,想起出來夠久了,便轉身回到殿內。


  將軍小姐也同南瑤皇後嘮完,準備回府了,見沈言亭回來,她便同南瑤皇後道了別,約定好下次進宮的日子,沈言亭暗暗記在心裏。


  但還沒出宮門,馬車便被南瑤皇後派來的人攔下了,聽說是南瑤皇後傳來口信,說是要見沈言亭一麵。


  聽到這話的沈言亭心裏一沉,以為自己的身份被南瑤皇後察覺,回到殿內,卻看到了那個剛剛見過的少女靠在南瑤皇後的身旁。


  他這時才知道,那個養尊處優,壞事做絕的南瑤皇後,竟生下了一個患有癡呆之症的女兒。


  沈言亭看到正傻愣愣望著自己的少女,心裏突然升起一絲快意。


  原來老天爺還是開眼的。


  因為那個蠢公主喜歡,所以南瑤皇後便將他留在了宮裏,至於那兩個伺候長公主的宮女,在沈言亭來之後,她們就被南瑤皇後悄悄杖斃了。


  原本以為進宮一事,會很是艱難,沒想到陰差陽錯之下,他卻如此輕易地到了南瑤皇後的身邊。


  唯一可惜的是,南瑤皇後為人警惕,手段高明,沈言亭若想報仇,恐怕不是簡單的事情。


  不過看到旁邊抓著自己袖擺,滿眼依賴的蠢公主,沈言亭忽然有了主意。


  進宮後,無論是明麵,還是暗地裏,他都對那個笨蛋很好,讓南瑤皇後找不到任何錯處。


  南瑤皇後漸漸對他放下了心,笨蛋也開始離不開他,每日一睜眼,就必須看到沈言亭候在跟前。


  隨著日子慢慢過去,兩人的關係變得親密無間,南瑤皇後雖擔心,但看到沈言亭是真心對長公主好,她便也就這麽放任下去了。


  見南瑤皇後不再派人偷偷監視自己,沈言亭便開始了自己的計劃。


  先是屢次設計,讓皇帝對南瑤皇後徹底失望,甚至感到厭惡,後來又差點讓蠢公主的弟弟,失足跌落水塘,差點丟了性命。


  南瑤皇後不再像以前那麽風光,因為皇帝的厭棄,她在宮裏也過得舉步維艱。


  沈言亭如同一個運籌帷幄的棋手,默默算計著棋盤上每一顆棋子的走向。


  為了能更狠地報複南瑤皇後,在蠢公主及笄的那晚,他哄著那個笨蛋跟以往一樣,同榻而眠,隨後便毫不留情地侵犯了她。


  原本以為這種事隻有一次就夠了,可那次之後,他竟對這個笨蛋生了欲念。


  起初,為了證明,他不是隻對笨蛋才有欲望,所以沈言亭冒險偷跑出宮,喬裝扮成一位公子哥兒,去青樓找了一位花顏月貌,又床技精妙的花魁。


  但那晚,無論花魁用什麽手段,他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始終都像是一潭毫無波瀾的死水。


  過後,沈言亭便明白了。


  他不再同長公主同榻,也開始慢慢疏離兩人之間的距離。


  可正是因為這樣,讓南瑤皇後開始對他產生懷疑。


  而這時她也發現了蠢公主失貞的秘密。


  開始她以為是沈言亭與宮裏的侍衛密謀,後來才查出來,竟發現這個人是沈言亭自己。


  南瑤皇後怒不可遏,本想處死他,但蠢公主死活阻攔。


  最後南瑤皇後無法,隻能留了他一條性命,不過在他身上下了美人蠱。


  中蠱後,沈言亭總算是能明白當年的父親,到底承受的是怎樣的痛苦。


  知道宮裏發生的這些事後,娘親也對他失望,偽裝將軍小姐的相貌,決定親自進宮。


  進宮的那夜,娘親將他關在府裏,讓似錦看著他。


  但最後他開始不顧似錦的阻攔,溜去了皇宮。


  他站在殿外,所有的宮人提著水桶,蜂擁著上前滅著皇後殿裏的大火。


  但大殿後的那間小院子卻無人問津。


  沈言亭避開那些步履匆忙的宮人,行至那處熟悉的院子前,熊熊燃燒的大火將這裏淹沒,那個笨蛋也即將被火勢燒成灰燼。


  這樣或許是最好的。沈言亭想。


  隻是當聽到屋裏那個笨蛋的哭喊和求救時,腦子裏的所有理智又跟著灰飛煙滅。


  他背著蠢公主從大火裏出來,藏在離家不遠的荒廟中,悉心照料。


  但沒多久,就被他娘親發現了。


  他娘親以死這種決絕的方式,來懲罰他犯下的過錯。


  沈言亭沒辦法麵對他的雙親,更再沒辦法去麵對蠢公主。


  所以他決定殺了那個笨蛋。


  但到最後一刻,他還是下不去手。


  被燒得隻剩下一雙眼睛能看的長公主,第一眼看到他,清澈的眼瞳裏看不見任何雜質,純粹的隻裝著與他久別重逢的歡欣。


  那時他便知道自己完了。


  這個蠢貨成了他心裏的病,已到膏肓,無藥可醫。


  所以送她離開的前一夜,他又一次侵犯了那個笨蛋。


  但這一次,他隻剩下自暴自棄的絕望和痛苦,以及長公主在身下聲嘶力竭的哭喊。


  將蠢公主送走後,他的生活這才徹底恢複平靜。


  心裏再掀不起波瀾後,他開始全心全意地策劃報複隋慶帝,這一次再也沒人可以阻攔他。


  多年後,沈言亭發現事情又一次出現了差錯。


  他在軍營裏看到了臉上的燒傷已經好轉不少的笨蛋。


  他看到蠢公主身邊有了其他的人,看到她再也記不得自己。


  明明一切該如他所願,但沈言亭還是不甘心。


  隻是這次他累了。


  他心裏清楚的明白,無論怎樣,他跟那個笨蛋公主已經再沒可能。


  所以告知給封長行關於紅白腳的所有秘密和安排後,他便打算死在金嵐放的那場大火裏,可莊樾卻把他救了出來。


  沈言亭問莊樾為什麽救他。


  莊樾說他不是救,隻是看到自己打算以死來逃避罪責,所以才將他從火海裏帶了出來。


  沈言亭明白了。


  他的確該死,但真想死,必須得等到償還清所有罪孽之後。


  這該是他的報應。


  所以沈言亭不再有尋死的念頭。


  再次醒來,他便看到了那個眼睛很像公主的小丫頭。


  像是像,但沈言亭卻能一眼分清她們的區別,因為這個世界上,沒人可以替代得了蠢公主的眼睛。


  因為深受重傷,所以他隻能在青樓的後院裏住下來。


  那個丫頭有個明麵上罵她,私底下卻總幫她尋退路的姑姑,每次一來院裏,就追自己快點滾。


  可還沒等到滾的那天,他就死了。


  這一輩子,除了那蠢公主,這是他第二次救人。


  救得是一個眼睛很像蠢公主的笨丫頭。


  沈言亭躺在河岸邊,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側過臉,看著地平線上如同被血染紅的夕陽,突然想起送笨蛋離開的那天。


  晨曦灑滿大地,腳踩的草地沾滿露水和陽光,所愛所憎之人,就安安靜靜地趴在背上,疲憊地熟睡著。


  而現在夕陽西下,塵埃落定,他仿佛又看到了第一眼見到的蠢公主,漂亮又溫順,一點也不傻,眼瞳深處藏著靈動的光,比星星都還要亮。


  他看著這樣鮮活燦爛的公主,終於有機會把那句在心裏壓抑多年的話說了出來。


  “吾愛卿卿,思慕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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