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番外

  極寒穀常年大雪紛飛, 冰封千裏,四周景象更是荒涼,這裏如同是被遺忘在俗世之外, 沒人知曉,也沒人提起。


  而莊樾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地方, 終日住在一處雪山腳下的山洞裏。


  “該離開了。”使者今天又來了,不厭其煩地在耳邊提醒道。


  莊樾從沒見過這個人, 也從未聽上一任看守者提起過。


  以往他從未出現,但這些日子他卻時常在莊樾的腦子裏說話,而且出現的次數還很是頻繁,像是就存在於莊樾的身邊一般。


  莊樾曾問過他, 為何一定要自己離開。


  使者說他與上一任看守者交情甚篤,她臨走前, 特地交代使者,等到莊樾該離開的時候, 一定要催促他趕緊回到現實世界。


  莊樾一臉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從冷冰冰的石床上坐起來, 看了眼外麵被雪淹沒的山洞,垂頭喪氣道:“美好的一天, 從通路開始。”


  語罷,便聽到使者在腦海裏笑了聲。


  莊樾淡淡道:“笑什麽?”


  使者忍笑道:“為什麽你嘴裏總會冒出這種稀奇古怪的話。”


  莊樾沒回答, 拿過石床旁的鐵鍬,開始毫無形象地鏟起山洞門口的積雪。


  聽他累得直喘粗氣,使者突然出聲問:“你怎麽不換個地方住?”


  在他看來, 畢竟這極寒穀完全不適合作為住所,天寒地凍,廖無人煙, 再者每天除了鏟雪之外,一出門還要遭受寒風的肆虐,實在不是個好地方。


  莊樾把山洞門口鏟開了一條可以通過的小路,隨手扔了鐵鍬,渾然不在意地說了句。


  “住習慣了。”


  他話裏平淡,但落在旁人耳裏,卻聽出了一股說不上來的悲戚。


  “……”使者不知在想什麽,後麵一直沒再開口。


  莊樾伸了個懶腰,看著前方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雪地,如釋重負地長出一口氣,呢喃著說:“我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鬼地方?”使者奇怪道:“你不是喜歡這兒?”


  “誰說我喜歡了。”莊樾翻了下白眼,吐槽道:“我說的是住習慣了。”


  “哦。”使者幹巴巴地應了聲,忽然想起他剛剛說的話,頓時高興道:“你打算回現實世界去了?”


  “……”莊樾沒應,隻說了句走吧,便負手往極寒穀外行去。


  一出極寒穀,莊樾便找了輛馬車,悠哉悠哉地在路上晃蕩著,最開始使者很著急,會提醒他時日不多,後邊也被這人帶跑偏了,不僅再不提離開的話,還同莊樾討論起沿途的景象。


  直到一個月後,使者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中了莊樾的套兒。


  “今天必須離開了!”使者下了最後通牒。


  莊樾笑笑,並不言語,把馬車停到了三河鎮。


  “知道了,我先去個地方。”


  使者剛想問他是什麽地方,莊樾就看到他走進了一家青樓裏。


  “喂,你!”使者有些生氣地喊他。


  莊樾置若罔聞,避開耳目,悄悄走到青樓的後院裏。


  此刻有個穿布衣的小女孩,正在院子裏晾衣服,見到有個俊美的白發男人走進來,她頓住手上的動作,有些害怕地問:“你是誰?”


  莊樾從懷裏扔給她兩個在路邊隨手摘的橘子,溫和道:“小丫頭,見過一個渾身被燒傷的醜八怪嗎?”


  那小女孩慌手慌腳地接過橘子,聽到他口中的話,小臉一皺,憤怒地辯解道:“那個哥哥不是醜八怪!”


  “行行行。”莊樾不同她爭辯,又問:“那個被燒傷的美男子,你知道去哪兒了嗎?”


  那小女孩撓了撓頭,有些苦惱地說:“哥哥不見了。”


  “他說要去找一個人,後麵就再沒回來過了。”


  莊樾眯了眯眼,問:“找什麽人?”


  那小女孩仔細回想片刻,才不確定地回答道:“找一個跟我很像的人。”


  “我說我沒有姐姐,但那個哥哥不聽,最後還是走了。”


  莊樾眼裏深邃,沉默半晌後,又朝那小女孩扔了兩顆糖,笑道:“多謝。”


  說完,便想轉身離開。


  那小女孩急忙叫住他,“哥哥,你若是見到他,能不能告訴那哥哥,實在找不到就回這來吧。”


  莊樾背對她,麵色深沉地歎了口氣。


  “他不會回來了。”


  莊樾突然喊:“綿綿。”


  施綿綿有點驚訝,不解為何這人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但剛剛還站在跟前的莊樾卻像是一陣風,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小女孩的視線裏。


  “好好活著吧,這樣才算是了卻了那兩人畢生的心願。”


  那小女孩震驚地瞪大眼,剛想問這人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但片刻後,她又一臉茫然地看著手上的橘子和糖,想不起來剛剛發生了什麽。


  莊樾沿著河岸走下去,沒走多遠,就發現了沈言亭被水泡得發白的屍體。


  他身上受了多處刀傷,死了一月之久,身上已經開始腐爛了,惡臭撲鼻而來,死狀慘不忍睹,不知是不是魚兒都被熏跑了,這人的四肢竟沒被啃食,還算完整,這或許也算是沈言亭最後的一點運氣。


  莊樾掩了掩鼻子,回想第一眼看到這小孩的時候,生得又瘦又小,偏偏眉眼隨了他那位書生父親,帶著一股文人才有的書卷氣。


  可惜多年後,再見的時候,那股書卷氣已經沒了,隻剩下殘存在骨子裏的陰毒恨意。


  他脫下外衫,把沈言亭的屍體裹在裏麵,隨後屏住呼吸,扛在肩頭,開始往林子裏行去。


  “你去哪兒?”一直沒出聲的使者,突然問了句。


  莊樾冷淡道:“埋了。”


  使者想問為何不就地埋了,但見莊樾明顯是不打算開口回答,他也懶得再多費力氣。


  莊樾扛著沈言亭的屍體,避開人多的地方,行到了一處山下的莊子,這裏四麵環山,風景秀美,而且勝在遠離喧囂之外,很是靜謐。


  就在莊子的後麵,有個看起來還很新的墳塋,前麵的墓碑刻著家妹傅朝落之墓,長兄傅時雨立。


  莊樾看了眼朝落的墓碑,便扛著沈言亭的屍體去了後山,等到深夜,他才出來,去院子裏偷了把鋤頭,悄悄地把沈言亭的屍體葬在朝落的旁邊,隨後再將上麵的土地踩實,見看不出來異樣後,他這才把鋤頭重新放回莊子裏。


  “現在可以離開了吧。”使者道。


  “嗯。”莊樾笑著說:“現在去最後一個地方。”


  使者的話裏聽著有些煩躁了,“天亮之前,你必須離開!”


  “用不著天亮。”莊樾眼裏深沉,說:“那地兒離這不遠。”


  他離開莊子,一路前行,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便來到了一處荒廢很久的村落裏。


  入春的深夜還帶著點涼意,仿佛連頭頂的月輪都散發著清冷的光輝,莊樾的那頭垂腰白發在夜裏格外刺眼。


  他熟門熟路地行至最偏僻的那間土屋,打開暗門,直接下了黑漆漆的墓室。


  “咳咳咳……”莊樾被地下的灰塵嗆地咳嗽了兩聲,踱步走到沉重的石門前,伸手緩緩推開。


  石室中央放著一口巨大的檀木棺材,外麵刻著古怪繁複的花紋,像是一種來自遠古,神秘又詭譎的符號。


  從進到村落開始,使者便陷入了一陣久久的沉默之中,安靜得像是消失了般,直到莊樾推開棺材蓋,他才語調平平地開口。


  “你……猜到了?”


  莊樾倚在棺材旁,調侃道:“你這演技太爛了,我想不猜到都難。”


  使者默然許久,突然說:“不。”


  “你不是猜到,是我一來,你就知道。”


  莊樾撫摸著棺材上的花紋,笑道:“為何這麽說?”


  使者冷冷道:“是你將我喚醒的。”


  “我死後,你把我的魂魄放在極寒穀,這便是你一直不願離開極寒穀的秘密。”


  聽到這話的莊樾突然笑了,嘲弄似地笑道:“燕將軍,去打仗倒是可惜了你這一身才能。”


  “要我說,你該去編話本才對。”


  “那你說!”使者被他的話激起了火氣,咄咄逼人地問:“你為何要把我的魂魄留在極寒穀!”


  “又為何這麽多年,都不肯離開!你明明對我,對我……”


  說到最後,他不知想到什麽,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話音便如同被海浪淹沒,消失在了闃然無聲的墓穴裏。


  “你是怎麽知道現實世界的?”莊樾問。


  使者正兀自惱怒,半晌都沒開口。


  莊樾等的有點不耐煩,催道:“快點。”


  “……”使者有些不高興,但見莊樾生氣了,還是回答道:“汐夫人當年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識,她把你的所有事情告訴我了。”


  莊樾心裏奇怪,這汐夫人是他分出來的魂魄,按理來說,應該是受自己操控的,為何會把這些事情告訴給燕褚。


  “另外……”使者有些遲疑道:“她還告訴我,你不心悅沈言亭,當年你隻是做戲給我看,為了讓我離開你。”


  “你心悅的人其實是”


  “嗬嗬嗬——”莊樾低沉的笑聲打斷了使者臨到嘴邊的話。


  “你笑什麽?”使者疑惑道。


  莊樾揩了揩眼角,忍俊不禁地說:“你難不成想說我心悅你?”


  “別說笑了。”


  他扶額,像是笑得不能自已,良久才艱難開口:“我之所以在你眼前演那場戲,隻是想讓你別來煩我。”


  “……”使者又是一陣僵硬的沉默。


  “那汐夫人又是怎麽回事?”他問。


  莊樾麵無表情道:“找個人監視你罷了。”


  “至於把你魂魄留在極寒穀,是因為你讓我任務失敗,我心裏生氣,但又找不到法子發泄,所以才把你的魂魄放在極寒穀,這樣才能好好折磨你。”


  “你……”使者的話裏一時聽不出來是震驚,還是難過,他像是想說什麽,但最後又止住了所有話頭,徐徐問道:“那你為何不繼續折磨我?”


  “因為我打算回去了。”莊樾神色淡漠道:“所以我打算放你去投胎。”


  使者嗯了聲,“那讓我看著你離開。”


  “快滾!”莊樾一臉煩躁。


  “你再待下去,我就不走了!”


  使者耐心被耗盡,發怒道:“你能不能別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我沒開玩笑。”莊樾冷漠開口:“你不走,我就不會離開。”


  “你!”使者氣得在空氣裏響起一陣磨牙聲,暴躁的嗓音裏夾雜著一絲淡淡的不安,“你不會騙我吧?”


  莊樾歎了口氣,裝作無奈道:“下輩子投去編話本,快滾吧!”


  說完,莊樾便感覺臉上流連過一道深沉又炙熱的視線,隨後那道目光消失後,使者的氣息也慢慢消失了。


  “你還在嗎?”


  莊樾喊了聲,“燕褚?”


  “燕清川?”


  “走了……”


  他魂不守舍地呢喃了句。


  隨後看著空曠的墓室,莊樾終於像是卸下身上所有重擔,臉上頭一回揚起了從心而出的笑意。


  莊樾在原地緩緩轉了個圈,身上的白色裏衣外便披了件紅色嫁衣。


  他膚色似雪,眉眼很淡,這火紅衣衫襯得他麵上終於有了幾分血色,額間的朱砂痣越發清晰猩紅,如同是在眉心燃起的一簇火苗。


  他抬起腿,走進棺材內,把汐夫人的骸骨放到棺外,隨後平身躺在燕褚的白骨旁,安靜地看著眼前暗不見光的石室。


  良久後他拿起袖裏的小刀,緩緩在腕上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鮮血沿著手臂流入棺材內,旋即便順著棺材邊上的那些刻痕徐徐流淌,那些古怪的符號瞬間變成了詭異的血色,細看仿佛還在散發出詭譎的紅光。


  “蠢貨。”


  莊樾闔起眼,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連同你洞房的人都分不清,還想問我到底愛不愛你。”


  語罷,他像是疲倦了,眼眸闔得越來越緊,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血液染得他那身嫁衣越發鮮豔,如同是置身於血泊之中,但眉間的那顆朱砂痣卻漸漸褪去了顏色。


  侵染著鮮血的白骨突然微微動了動,隨後令人感到馬骨悚然的一幕便發生了。


  那具一動不動的白骨,突然像是被賦予了什麽外來的力量,竟開始慢慢側過身,隨後抬起一隻隻剩骨架的手,輕輕地放在了莊樾的腰上,看著就像是將莊樾整個人攬入懷中一般。


  “……你才是蠢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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