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奧索拉穀地的這一幕詩劇,上演六周之後不得不落幕了。六周也好,六天也好,要緊的是自始至終都不怯場。安東尼奧記得這句話,多年以前在馬德裏念中學的時候,戲劇社的輔導老師這樣說過。
“收拾一下吧,麗莎!前方怕是要支持不住了。”
麗莎停下了手裏的針線活,向著安東抬起頭來,並沒有流露出太過驚訝的神情。
“他在哪兒?”
“在穀口阻擊德國人,多半是要耽擱一會兒……”
“那我就等著他一起。”麗莎不假思索地說。
“你呀!真不懂事……”安東真有些哭笑不得了,“何必呢?他過一會兒就會趕上咱們的,你用不著等他。”
“啊,那就讓他等著我好了。”
麗莎忽然就輕快地站起身來,走出了房門。外麵到處是人,忙忙碌碌地全在準備轉移的事情。安東能夠辨別出來:麗莎是向著穀口,向著她的丈夫所在的位置去的。
“回來!麗莎!”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跨到她前麵,攔住了她的去路。可是竟不知她哪來那麽大的力氣,照著他的胸口推了一下。
“果然還是那麽結實!第一次看見你倆的時候,我就說過,瞧你那身材,讓人看著都高興。”麗莎輕描淡寫地說,微微眯起了眼睛,“羅維諾可也在穀口,難道你不想去看看你的小夥伴兒麽?”
他一下子無話可說了。趁著這個機會,麗莎繼續向前趕去了。很難想象,一個女人懷了五個月的身孕,竟還能夠如此敏捷和輕快。安東明白自己攔不住她了,隻好陪著她一起去。
穀口那邊已經聽不到槍聲了。
安東疑心穀口已經失守,更擔心麗莎會冒冒失失地撞上敵軍的先頭部隊。他小心地扶著她的肩背,盡量把她往較為偏僻的山路上帶。他試圖神不知鬼不覺地繞回去,這一點似乎並不那麽容易瞞過麗莎:
“你別耍花招啊,安東尼奧,不然我就詛咒你……”
腳下這條山路,眼看著就要通到俯瞰穀口的一處坡頂上了。可是穀口那邊還是靜悄悄的,靜悄悄的。隻有白楊樹金黃的葉子在他們身邊嘩啦啦啦地響著,忽然從這喧鬧中飛出一隻雲雀來,很快又撞進另一叢枝葉中去了。秋日的陽光和藍天一樣耀眼。
安東尼奧趕在麗莎前麵,一下子躍上了坡頂。
曾經鏖戰過的地方,現在靜悄悄的,靜悄悄的……在穀口的戰壕裏散落著十數具遺體,有敵人的,也有自己人的。憑著一件洗得泛白了的紫色夾克,安東尼奧認出了麗莎的丈夫。基爾伯特的臉低低地貼在地麵上,看不清他最後留在世上的,是一副怎樣的容顏。
安東尼奧覺得頭暈目眩。他猶如做夢般地回過頭去,看見了基爾伯特的妻子。她就站在他身後較為低矮的地方,睜大了一雙迷惑不解的眼睛。
“那邊是什麽?”她驚惶地問。
就在那一瞬間,安東尼奧清醒過來了。他躍下坡頂,將兩隻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柔地說:
“沒什麽,那邊一個人都沒有……我們走吧,好麗莎!”
麗莎站著不動。
“伊麗莎白!”安東尼奧厲聲說道,“你沒有權力浪費轉移的時間!”
在二十四年的青春生命中,這是他第一次嚴厲地嗬斥一位女性。
可是她依然站著不動。
安東尼奧將自己的左臂貼在麗莎的雙肩後麵,右手輕柔而又不失力度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向著遊擊隊可能的轉移方向,他幾乎是架著麗莎往前趕了。倘若基爾伯特看到這種情形,多半會指著他的鼻子罵上一頓的。
基爾伯特。正是這個基爾伯特,在去年十月十九日的那次突圍中拚死將他帶了出來。正是這個基爾伯特,在更早的時候和他一起去米蘭開會,並在歸途中連累著他一起被扔下了火車,全都是為了偶遇的一個吉卜賽姑娘……
那永遠過去、卻永難忘懷的一切,安東尼奧都不能再想了。眼下他唯一知道的事情,是要把麗莎從這裏帶走,從她丈夫永遠躺著的地方帶走,趁著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的喉頭一陣一陣發緊。擔心著麗莎的身體狀況,安東尼奧時而把腳步放慢,卻始終沒有停下。
他們最終停下歇息的時候,周圍已經都是自己人了。人們向著他們圍過來,安東尼奧看見一輛空著的大車,就上前去把麗莎安置在上麵。
“你當時為什麽要衝著我嚷嚷?”麗莎輕輕地問。
她躺在大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她並不望著安東,也不望著其他的遊擊隊員,而是仿佛越過一層透明的輕紗,望向秋日蒼穹最高最遠的地方。
安東沒有回答。他瞥見了她那蒼白麵龐上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睛,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你說呀……就在山穀口那邊,咱們快要爬到坡頂的時候……誰教你對婦女嚷嚷的?你媽這樣教過你麽?”
安東緊緊地握住了她的一隻手,像雪一樣白,也像雪一樣涼。
“他就躺在那邊,就在那邊……是這樣吧?你一衝我嚷嚷,我就全知道啦……”
安東尼奧把麗莎的手放開,往地上一坐,將額頭埋進了自己的掌心。他感到自己的頭發被人狠狠地揉亂了,想都不用想,他就知道這是誰。
羅維諾·瓦爾加斯的兩隻眼睛閃著狼崽子一樣的光芒,臉上還帶著未幹的血跡和汗跡。他那骨節突出的手指,神經質地捏碎了一支抽了一半的卷煙。煙末兒灑得到處都是,煙末兒嗆眼睛啊。
“就這樣撤退了……甚至來不及給死人挖個墳!這算什麽?這算什麽?”
旁邊不知什麽人這樣回答:
“沒什麽……來不及埋葬的人多的是。住在附近的農民們,想必會埋葬他們的。就算沒有農民,原野自己也會慢慢地埋葬他們……”
又是不知什麽人反問道:
“連個可以憑吊的地方都沒有!以後回想起來,難道就說那麽一大片山穀,全都是他們的墳麽?”
“不那樣說還能怎樣?山穀遼闊著呢。”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情。弗朗西斯·波諾弗瓦——他們一向愛戴的副旅長,竟然一下子伏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麗莎躺在大車上,恍恍惚惚地問道:
“弗朗西斯,你哭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