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麗莎還醒不過來,可她已經覺察到在做夢。夢中所見,依舊是一個陌生而又親近的人。她明白這個夢不是哀悼死難,而是預兆永生不死的青春。
這個人非常年輕英俊,生著柔軟卷曲的金發和聰慧沉靜的褐色眼睛。這個人是誰?她想了半天,最終覺得這就是兒子將來的模樣。她覺得自己一定生個男孩子,健壯而又聰明。畢竟,孩子他爹可有學問啦。
這時她才想起來:似乎有段時間沒見到孩子他爹了。麗莎坐起身來,一隻手覆在自己的腹部,另一隻手則若有所思地搭在膝上。十月中旬的天氣,她有點兒怕冷,將繡花毛毯一直拉到肩頭。這樣漂亮的毯子,誰見了都得問一句:“簡直是皇後蓋的,哪兒弄來的嫁妝?”然後她就洋洋自得地眯著眼笑:“小時候,葉塞尼亞老婆婆和我一起繡的。”
毯子是她自己的。床單、褥子乃至她置身其中的這間屋子,都屬於別人家。麗莎能夠在這裏安穩地住上一陣子,全仰仗1944年9月初的一次軍事行動。曆史學家們大概會將此形容為一出浪漫主義的英雄詩劇:加裏波第支隊和托斯地區支隊,一舉攻進了西北部邊境上的奧索拉穀地。建立了一個小型的共和國。
然後就經常見不著孩子他爹了。在黃昏,在清晨,在午夜,在各種可能的或是不可能的時間,基爾伯特背著槍風塵仆仆地闖進門來,往長凳上一坐,大口大口地喝水、吃麵包。然後麗莎就放下活計,走到丈夫身旁,將手放在他那汗津津的後脖頸上。在這種情況下,他大多是沉默不語的。可是有一回,他忽然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麵龐上:
“麗莎,我多麽願意活下去啊!麗莎!”
基爾伯特沒有覺察到:他說這句話時用的是純正的德語。
然後她又見不著他了。
經常來看她的是婦女們。炊事員約蘭達、醫生卡洛塔、娜塔莎,甚至還有房屋的女主人,會陪她說一些婆婆媽媽的話。還有一位常客是安東尼奧。麗莎正是從他那裏獲知:遊擊隊缺乏武器,如果得不到增援的話,他們可能隨時得從奧索拉一帶撤離。
“基爾要求參加前方的戰鬥,不能常常來看你,可別埋怨他啊。”安東誠懇地對她說,“上級派我負責後方的防禦,要是我能和他換一換,對大家可都好。”
麗莎注意地凝視著安東,忽然開口問了一句:
“羅維諾也在前方麽?”
“嗯。”
“前方很緊張麽?”
“嗯。”
“還能堅持多久?”
“可別一個勁兒地盯著我看。”安東尼奧躲開了麗莎那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你丈夫會妒忌的!”
“就算我現在撲上來吻你,他也不知道。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見他了……”
他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見她了……
盡管就在三天前,他還能抽個空回到那座矮小的房屋,在她的身邊坐一坐。他看見她那光輝燦爛的頭發,宛如鬥室裏升起了一輪太陽。
他把一切都留在她那兒了,包括從廢墟裏刨出的那些書。隻有那本薄薄的海涅詩集始終揣在他的懷中,和他一起趴在穀地邊緣的戰壕裏。海涅的詩篇一邊挨著他的胸膛,一邊挨著泥土,他能聽見中間傳來德意誌語言那鏗鏘有力的心跳聲。
一百多年前,亨利希·海涅也曾漫步到意大利的北方……
在戰壕的另一邊,士兵們在說德意誌語言。基爾伯特能從他們的口音裏,辨別出誰是柏林人,誰家在多特蒙德,誰是他的慕尼黑老鄉。
好像那邊就是德意誌祖國。
“哎,老兄。”
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見她了。
“老兄!你聾了?”
基爾伯特打了個寒戰,轉過臉來,看見了趴在他身旁的羅維諾·瓦爾加斯。
“這不好,老兄。”羅維諾不以為然地數落道。“估摸著德國人還得再進攻,你偏偏在這種時候走神。”
“我累了。”基爾伯特隨隨便便地說,將下頜用力地抵在自己的拳頭上,閉上了眼睛。
“老子也累,真他娘的活見鬼!”羅維諾壓低聲音,罵開了,“德國人像一群馬蜂似的叮著不放,再拖下去可又得轉移了。這才安穩多久,真見鬼!”
基爾伯特抬起頭來,從羅維諾手中接過一支卷好了的紙煙。他那布滿血絲的、疲倦的雙眼,望見了不遠處突兀的巉岩上,屹立著一隻黑色的山鷹。
鷹淩駕於大地之上,淩駕於大地的一切歡樂與憂愁之上。鷹在蔚藍的天幕中閃閃發光。
“一隻鷹站在他慣常歇息的岩石上,聽到這嘲諷,心中充滿同情,並想到了自己的命運。他也不知道自己將葬身於多麽低矮的地方。但群星靜靜地閃爍,林中潺潺的溪水好似給他以安慰,而他的心又是如此高傲,衝刷著一切沮喪的思想。不久他便忘記了一切。當太陽再次升起時,他又像往常一樣自豪地朝它飛去。當他飛得足夠高時,便向太陽歌唱他的歡樂和憂傷。”
基爾伯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默不作聲地背誦著《從慕尼黑到熱那亞的旅行》第六章 中的一段。當同齡的孩子們還在讀格林童話的時候,他就會背海涅的篇章了。他從小就擅長背書,也熱愛背書,那時是為了得到師長的表揚和同學的豔羨。如今他依然在心底複述著熟稔的篇章,隻是為了集中注意力,不至於在這隨時可能爆發戰鬥的當口昏睡過去。
“動物同類,特別是人,都以為鷹不會歌唱。他們不知道,隻有離開了他們的領域,他才歌唱,出於驕傲,他隻想讓太陽聽見他的歌聲。他做得對,否則地上那些披了羽毛的同類便會對他的歌唱妄加評論。”
眼睛真疼,大概是因為鷹太耀眼。
四麵響起了槍聲,鷹飛走了。
眼睛還是疼,耳朵也是。可他已經管不著這些了,隻要手中的貝雷塔式衝鋒槍還有子彈,他就射擊。遊擊隊員們不斷變換著掩蔽處,從塹壕轉移到石堆,從樹叢轉移到廢棄的房屋,卻從不停止射擊,不把德軍放進奧索拉穀地去。
基爾聽見羅維諾在他旁邊罵了一句什麽。眼前旋即騰起一片塵土色的火光,手榴彈在德軍的陣地上炸開了。然而遊擊隊隻贏得了片刻的喘息,很快,德軍的新一輪火力就又壓了上來。
“準備轉移!”
是哪個遊擊隊員這樣喊了一聲?聽不出來。
“全體都有!繼續射擊!”
敵方陣地上是誰用德語喊了這一句,他也不知道。
“繼續射擊!不要放遊擊隊撤退!”
他怎麽能撤退呢?他的妻子在後麵,他的孩子在後麵。
“繼續射擊!”
眼睛好像不怎麽疼了。但耳朵還疼,疼死了。大概是因為近在咫尺的德語口令聲和呼喊聲太大了。海涅的詩集仍舊像護心甲似的揣在懷裏,硌得難受。
“前——進——”
隆隆的回音,德意誌語言的回音從四麵八方迸撞出來。
“前——進——進——進——進——”
刹那間,天空與大地在他耳畔炸開了一聲莊嚴的轟響。
隨即一切都歸於沉寂。
基爾伯特展開雙臂,一動不動地俯在地上。驚愕、困惑而又略帶委屈的神情,永遠留在了他那還很年輕的臉上,仿佛他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麽事情。
從他胸前的彈孔裏流溢出來的鮮血,找到了他揣在懷裏的書頁,就緩慢而堅決地浸透了詩的每一行:
“聽到德國的語言,我有了奇異的感覺;我覺得我的心髒,好像在舒適地溢血。”
【注】
1、1944年9月初,在意大利西北部的奧索拉穀地一帶,幾支遊擊武裝力量(包括加裏波第支隊和托斯地區支隊)攻進多莫多索拉,建立一個小型的共和國長達六周之久。這個地區在戰略上具有重大意義,部分因為米蘭的水力都是從這裏發源的,所以這裏是控製米蘭工業生產的要地。因為缺乏武器,遊擊隊於10月中下旬被趕出這一地帶。
2、“聽到德國的語言,我有了奇異的感覺;我覺得我的心髒,好像在舒適地溢血。”出自海涅《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