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在值得銘記的1944年春天,加裏波第遊擊隊極大地擴展了活動範圍。一同變得遼闊起來的還有人們的心靈,仿佛是整片原野和山崗,都隨著呼吸吐納於胸膛之中。“意大利真是世上頭一個好去處。”弗朗西斯從腳邊摘下一朵紫羅蘭,插在槍套的扣眼上,“假如這世上沒有法蘭西,親娘法蘭西。”


  遊擊隊發財了,他們繳獲了一台收音機和一座小型的無線電台,隨時可以知道最新的戰況。在東部戰線,蘇軍的大規模反攻正如春潮般洶湧澎湃。而在這裏,南部戰線的一支小小的遊擊隊裏,頭戴鴨舌帽的戰略家們,熱烈地談論著怎樣在西線開辟第二戰場,就可能的登陸位置爭得不可開交,賭注往往是一包煙末。他們在沙土上畫出地圖,煞有介事地分析盟軍和蘇軍分別會有怎樣的進攻道路。種種路線最後都指向了一個目的地——納粹德國。


  基爾伯特從不參加這樣的娛樂活動。他開始把十倍百倍於以往的精力投入到戰鬥中去。


  即使是在溫潤如玉的春夜,夢中所見也還是風雪茫茫的阿爾卑斯山。那是遙遠的11世紀,年輕的亨利希四世身披悔罪的麻布衣裳,在教皇的卡諾莎城外跪了三天三夜,跪了九百年。九百年後,海涅詩集的一個小讀者向著他伸出雙手,喊道:“站起來!亨利希!站起來!”


  “親愛的孩子啊,人要為做錯了的事情負責。”年輕的國王沒有起身,也沒有回頭,“德意誌的屈辱像毒蛇般纏繞著我的膝蓋。”


  他不敢再看亨利希四世,就掉過頭去,望見了德國沉寂的山岩中蘊藏著的鐵礦,還有德國茂密的森林中生長著的橡樹。


  然後他就醒了,發現海涅的詩集就抱在心口,硌得難受。這些天他似乎成了個孤僻的人,在戰鬥的間隙不再找人聊天,而是將廢墟中挖出的海涅捧在膝頭,用德語低聲朗誦著幼年時就熟悉了的詩句。在他身旁坐著麗莎,姑娘毫不生分地挽著他的臂膀,傾聽著海涅那刀劍與火焰般的篇章,怎樣在基爾的唇齒間迸出鏗鏘的光芒。


  海涅是劍,海涅是火焰。劍與火焰卻有著一顆夜鶯的心。夜鶯一百次死去,又一百次複生。人卻不能。


  死亡和生命予人都隻有一次,這一點基爾伯特心裏跟明鏡似的。原先他血氣方剛,以自己的精明強幹為榮。如今,戰況的發展趨勢越是明朗,他的心底就越是滋生了死一般沉重的疲憊。他不由自主地想象著德意誌祖國的車轍,戰後將怎樣在荊棘叢中軋出支離破碎的軌跡。他把她向著荊棘的方向推了一把,因為另一個方向隻有深淵。


  基爾伯特恍惚覺得:在深淵之上有一道又高又陡、狹若刀鋒般的道路。他獨自走在那裏,周邊是無窮無盡的虛空。當他來到道路盡頭的時候,麵前凸顯出一輪黑魆魆的槍口,仿佛一隻洞悉一切的眼睛漠然凝視著他。這是他自己的佩槍,是去年從一個德軍上尉那裏繳獲的。上尉臨死前的禱告迄今還在他的耳畔回蕩,是慕尼黑老鄉的口音。


  當幻覺終於放開他的時候,基爾恐怖地意識到,自己不知何時竟把佩槍舉到了眼前。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槍就被人一把奪走了。副旅長正掂著槍站在他麵前,滿眼都是震驚和責怪,大概還有憐憫和歎息。


  副旅長大概擔心,基爾伯特哪天不小心把他自己交待掉。不僅收繳了他的佩槍,還在接下來的幾次軍事行動裏都沒有委派他。然而基爾卻買不起這份人情,他覺得自己是在養老院裏等死:留在營地聽聽電台,這可是連老頭兒都能幹的事情。而那黑魆魆的、洞悉一切的眼睛,卻永遠在夢境中無聲無息地追蹤著他。多麽不幸,基爾伯特生來沒有安享清閑的福分。


  終於有一天,他闖到副旅長跟前,把波諾弗瓦家的十代祖先都給問候了一遭。


  “接下來幹什麽?到養馬場搞配種嗎?啊?”


  “想得真美,遊擊隊裏可養不起閑漢。”副旅長到底比他多了七年的涵養,“可到底要給你留個美差,去米蘭城走一趟吧。至於和誰配種,隨你的便。”


  又是米蘭。在亞平寧山間當野人的這些日子,基爾伯特總共隻去過一次大城市。那就是在去年秋天,到米蘭去和“上意大利民族解放委員會”碰麵。正是在那一次歸途中,為了個吉卜賽傻丫頭,他連累著同行的安東一起被扔下了火車。在那個稻草芬芳、霜露清寒的十月夜晚,她點篝火、煮麵條和切火腿的架勢,完全是個能幹的鄉下主婦。他永遠記得:那織毯般華美的長發怎樣流溢在她的肩膀上,映著火光。


  和秋天不一樣,春天是專會打扮人的。如今,1944年5月,基爾伯特挽著麗莎在米蘭的大街上漫步,總忍不住偷偷地瞟一瞟她。這可真是姑娘們代代相傳的把戲!她的發型、衣服和鞋子都是時新的式樣,就連那向來不施脂粉的麵容,隻是稍稍描畫了一下,就化作了一位美貌動人的都市女郎。


  基爾自己也換了身裝束,看上去完全是個度假的遊客。遊擊生活沒有改變他那城裏人的氣質。當他收拾完畢的時候,麗莎挑了挑眉梢,眼角盈上了一絲淘氣的笑意:“到底是大學生先生!不像我,穿這身太太的衣服跟雜耍似的!”


  生活本就該是這樣的:與台燈、墨水和書本打交道,在晴朗的日子裏挽著未婚妻漫步在慕尼黑的大街上。然而米蘭不是慕尼黑,麗莎也不是他的未婚妻。她不過和他假扮一對夫婦,去和米蘭城內的地下組織聯絡。炫目的五月陽光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在她額前的碎發上映出一圈柔細的光暈。


  姑娘大概是起了淘氣的心思,稍稍向前送出飽滿的下唇,衝著額頭吹出一口氣。春暉的光與影隨著柳絮般揚起的碎發,一起飛散了開。這樣不太慎重,基爾暗暗地想,地下工作者應該把握好一舉一動。然而不知不覺地,他竟也把縝密和警戒拋到了一邊,出神地望著她怎樣自得其樂。迎麵而來的行人們,甚至包括巡邏的憲兵都沒有疑心:談戀愛本就是這樣輕佻的。


  上一回在米蘭,基爾伯特從“上意大利民族解放委員會”領回了第一突擊旅的活動經費。至於這次,一時半會兒是揩不到油水了。基爾伯特為此很是擔心,但他仍然按著學生時代的習慣,憑著超人的記憶力,冷靜自若地整理會議的各項內容。可是,等到地下會議結束,他們像一對悠閑的遊客夫婦般走到大街上時,麗莎卻輕輕地問他:“不高興嗎?大學生先生?”


  果真是魔鬼般的姑娘!波諾弗瓦說得對,這要是在中世紀,一準兒就把她綁到火刑柱上燒死了。然而,德意誌的學究浮士德最終勝過了魔鬼靡菲斯特,基爾伯特也決不能對伊麗莎白讓步。他撇撇嘴,同樣低低地回答:“沒錢給弟兄們了,還能怎樣?”


  “沒有別的緣由?”


  “沒有。”他回答得幹脆。


  何必告訴她呢?那長久以來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的一切。從前他幻想過的未婚妻,學識見解都應該與他比肩。可是現在,既然這一個生來就輕鬆和愉快,就別再拉著她陪他一起思索了。這樣的年月,這樣的青春,輕鬆愉快比沉思默想來得更為不易。


  ……就連在這個節骨眼上,她的回答也是輕鬆又愉快的:“別擔心,吉卜賽人怎樣都能弄錢。”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麗莎已經放開了他的臂膀,踏著搖曳生姿的步子往路邊的一家酒館去了。


  他趕上前去,拉住了她的手。


  “不過是些小把戲而已,弄點錢花。”她半是嬌嗔、半是嘲弄地撇了撇飽滿的嘴唇,“難道你賺得到錢麽?大學生先生?”


  從前在文學作品中讀過的、種種關於吉卜賽人的描寫,在他的腦海中飛馳而過,基爾皺起了眉頭。他想象著麗莎坐在一張煙霧繚繞的圓桌旁,一隻手隨便擺弄著破舊的紙牌,另一隻手則勾著個傻頭傻腦的觀光客的脖子。還可以繼續想象,隻是受傷的自尊心不允許他了。


  “本大爺是個不中用的城裏人,你最瞧不起的那一種。”他陰沉地開了口,“你和什麽人坐在一起、做些什麽——本大爺沒那資格幹涉,小吉卜賽!隻是你現在真的方便掙錢麽?打扮得這麽正經……”基爾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可是已經遲了。


  “很好。”姑娘低低地回答,“我總算明白,您對我抱著什麽樣的看法了。”


  “等等,麗莎……”


  “明明是海德薇莉小姐。您那天說的話一點兒都不假,為了這麽個傻丫頭,被人從火車上扔下去,簡直是頭號的蠢驢。”她抬起頭來,綠瑩瑩的眼睛毫不示弱地直視著他,“要不是怕出賣掉您,我真想現在就大聲嚷嚷一番,讓大家都來評評道理……”


  “你嚷嚷吧,然後咱們倆就可以一道去死了,稱心了嗎?”他幾乎是懷著自暴自棄的心情回答。


  “吉卜賽人死前一定要把話說明白。聽著!”她的聲音依舊壓得低低的,“我有的是自尊心,也有的是掙錢的法子,偏偏就沒有您想象中那一種!可如果您一定要把我想成那種女人,就隨您的便!現在我可以嚷嚷了嗎?”


  他一把將她摟到懷裏去,將那秀麗的頭顱緊緊地壓在自己的肩膀上:

  “嚷嚷什麽?本大爺還沒活膩呢……現在跟本大爺走……”


  “到哪兒去?”


  “還能幹什麽?結婚!結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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