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春草在大地的各個角落蔓延開來,從亞平寧山間一直到地中海畔。


  在地中海畔的城市熱那亞,年輕人三五成群地往街邊的球場上來了。縱然戰爭讓意甲聯賽被迫中斷,可是那些磨壞的球鞋和不羈的呼喊,就像人們對生活難以抑製的渴望似的,在球場上四麵飛馳。過往的行人常常忍不住駐足觀望,連下班路上的技術顧問施馬霍爾先生也不例外。


  一個球向著場邊飛過來,顧問先生小跑幾步,試圖以一個漂亮的動作將它停穩在腳下。結果他搞砸了,球一直滾出十多米遠,引起四周一片噓聲。他拾起球來,徑直走到球場中線附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忽然就來了一腳勢大力沉的遠射。球進了。


  他高傲地轉過身,回到自己的下班路上去了。就算他的停球和控球技術實在糟糕,但誰也不能數落他的遠射。十多年前在利物浦隊試訓時,他可是一個又狠又準的重炮手!縱然他沒有通過最後的選拔,但無論是安菲爾德的觀眾席,還是街頭巷尾的野球場,每一個周末都看得見亞瑟·柯克蘭的身影。


  然而現在,他不是亞瑟·柯克蘭。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漂亮的製式皮靴,上麵剛剛添了一抹被足球砸出的灰痕。他的眼神倏忽幽暗下來,掏出手絹,低頭擦去了那點痕跡,仿佛這樣就可以擦去對亞瑟·柯克蘭的全部懷念似的。


  忘掉亞瑟·柯克蘭這個名字吧!就像過去一直所做的那樣。在敵人麵前,他是恪盡職守的顧問先生施馬霍爾;在自己人麵前,他是機敏能幹的間諜魯濱遜。既然他決定了要投身到戰爭最危險的地方去,他就必須好好地裹上這兩層皮……


  回到顧問宅邸後,他發現契亞拉坐在桌邊哭泣。她把臉埋在手心裏,纖細的肩頭抽搐得厲害。他剛剛小心地撫上她的頭頂,她就抬起了淚痕斑斑的麵孔,抽噎著說:“爺爺奶奶不在了……”可是,當他像兄長似的攬住她的肩膀,想要給她安慰的時候,她卻在片刻的柔順之後掙開,高昂著頭,邁著端莊的步子回臥室去了。


  他滿懷憐憫地望著她的背影。這個像小妹妹一樣的契亞拉,如今,她知道他的許多事。有些大概是她自己猜出來的,有些則是他自己,在那些晚間的談話裏告訴她的——盡管這違反地下工作的原則,然而在這孤獨的、幾乎與所有親愛的人隔絕開來的潛伏歲月裏,一個可以傾聽的戰友是多麽值得珍惜啊。


  然而就連她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亞瑟·柯克蘭。他把這件簡單的小事深深地藏在心底,大概這樣,就連他自己也可以忘掉了。他隻要記得自己是施馬霍爾先生就好,隻要記得自己是魯濱遜就好……


  “你是亞瑟·柯克蘭。”


  就在這時,一個低低的、然而異常清晰的聲音回蕩在他的耳畔,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他警覺地環視著周圍:客廳裏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人來揭穿他原本是誰。隻有風從敞開的書房窗戶吹進來,一直吹到客廳裏他站著的地方。


  到底還是幻聽,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最近幾個月以來,每當風起的時候,隻要是在獨處的境況下,他的耳畔總能冷不防地響起這句話。就好像在遙遠的地方有人呼喚著他的名字,然後交付給風,一直送到他這裏來。


  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他覺得自己太累了,不願細細回憶。於是他做了晚飯,在餐桌上給契亞拉留了一份,然後很快地洗漱完畢,像往常一樣進了書房,在地毯上鋪開了被褥。他給書房的窗戶留了條縫,他從小喜歡風。


  脫掉了齊整漂亮的製服,亞瑟·柯克蘭在褥子上舒展開自己的身軀。他將一條臂膊枕在後腦下麵。另一條臂膊則伸開著,幾乎與肩膀平齊。駘蕩的春風從窗外吹進來,溫柔地拂動著他前額上垂落的金發。


  這一年他將滿二十七歲,正是魯濱遜·克魯索在孤島上度過的年月。很小的時候,他就讀過魯濱遜的故事。他也讀過約翰·多恩的詩句:“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但小男孩並不理解這句詩的含義,直到成年以後,他也更喜歡那些富於冒險和勇毅精神的故事,遠勝於詩。


  等一等!為什麽竟然又回憶起亞瑟·柯克蘭的生活來了?他想念著生活,想念得心肝疼。他是從什麽時候起長出心肝來的?


  “你是亞瑟·柯克蘭。”


  風吹著他的頭發,他的臉頰,他的嘴唇,甚至吹到敞開的睡衣領子裏去,觸碰著光潔的脖頸和胸脯。他怕冷似的瑟縮了一下,將被子一直拉到下頜。可他仍然沒有起身去關窗,晚星早已不知不覺地在窗外升了起來。模模糊糊地,他回憶起了多年以前比利牛斯山頂的繁星。在被炮火燒焦了的西班牙的天空中,隻有星星澄淨得好像被海水洗過一樣。


  這也是亞瑟·柯克蘭經曆過的事情……


  他閉上了眼睛,不再望向窗外的星群,而是竭力以魯濱遜的責任提醒著自己,開始分析近來的戰局。戰爭已經進行得太久了,他對契亞拉這樣說過。戰爭總是要結束的,魯濱遜總是要回到人間的。這年一月,盟軍在安齊奧登了岸,耐心而又緩慢地向著意大利北方推進。隻要是稍稍有點戰略頭腦的人,都能看得明白:類似的事情遲早還要發生在英吉利海峽東南岸的某個地方。到那一天,盟軍將踏上法蘭西的土地,他們將解放那些被法西斯蹂躪了四年之久的地方,解放那像玫瑰花一樣盛開的巴黎。巴黎的栗子樹永遠芬芳,燈火永遠光明……


  可他從來沒有去過法蘭西,從來沒有去過巴黎!為什麽他竟會看到了巴黎的模樣呢?

  “你是亞瑟·柯克蘭……”


  他睡著了,也許還做了個夢。夢中,他的手毫無意識地抓住了身下的褥子,連指甲都幾乎陷了進去。在他那緊閉著的嘴角,毫無意識逸出了一絲輕輕的呻吟。


  【注】


  1、1944年初,盟軍在安齊奧登陸,突破了德軍防線,並攻占了意大利首都羅馬,為解放全意大利奠定了基礎。


  2、這一章基本是新寫出來的,絕大部分內容未見於當年首發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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